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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月二匙 花园

 

陆沿瓷诧异了一瞬,但他面上不显,只点点头说自己知道了。护士似是也没料到他是这么平静的反应,清了清嗓子,又交代了几句就走了。

在白任栩回来之前,陆沿瓷暂时不打算动房间里的东西。他走到窗前,发现主楼后面有一片花园,日光吻过薄雾在花园里落下一片羽毛,从这个高度望下去像一幅蒙上金色欧根纱的油画,中央喷泉则是镶嵌在画中的一颗宝石。

白色刷漆的主楼与瑰丽的花园,一边代表生命,一边象征死亡。愈是美丽的生,就愈能衬托出丑陋的死。

这种极为割裂的布局容易令人感到不适,但陆沿瓷从小是在各种文化的熏陶下长大的,所有别人想得到和想不到的东西他都见过,所以他的感受也只是好奇里面的花种而已。

陆沿瓷隐约辨认出其中大概有蓝雪花、荼蘼花,好像还有班克斯夫人蔷薇。不等他细细探究,他忽然察觉到外面传来骚动。病房的隔音很好,但察觉到气氛的异样是出于他荒谬却又一向精准的直觉。

他打开门,几个护士刚从其他病房出来,正拿着对讲机汇报着什么,语速很快,神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其中那个一直为他介绍的护士对同事交代了几句就冲进了电梯。

一个护士看到他站在门口,走过来微笑着询问他,“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

陆沿瓷垂眼看到她手里闪烁着红光的对讲机,说,“白医生还没回来,我有点担心他。”

护士解释,“白医生可能还在诊疗室,一会儿回来,不用担心。”

陆沿瓷点点头,冲她露出一个微笑,“谢谢。”

合上病房的门前他瞥了一眼电梯的方向,在病房内待了一会儿,他出来走到电梯口,对想要上前拦住他的护士说,“我想起有东西落在车里了,去停车场取一下可以吗?”

护士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陆沿瓷刷卡下到一楼,出电梯时前台的人看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陆沿瓷假装去更衣室,沿路走到尽头的安全通道。

方才电梯口的数字停在了十,最顶层,他顺着楼梯一层层走上去,顶层的通道门有被撬锁的痕迹。

他推开门,看到天台上有四个人,其中有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孩坐在两米多高的边缘栏杆上,也不知道是怎么上去的。

不是最坏的设想,却也没比他想象中的场景轻松多少。陆沿瓷怕惊动上面的人,只能暂时待在原地。

接着一道稚嫩的童声从风中传来,话语间有一种天真的恶劣,“白医生,你累不累啊?”

白任栩站在最前面,陆沿瓷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冷静、淡漠,几乎没什么表情,这种冷漠又与对其他人的疏离是有区别的,是一种完全的事不关己与作壁上观,仿佛他只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斯舶。”白任栩开口叫那个孩子的名字,他说,“别拿她的性命开玩笑。”

她?陆沿瓷微微皱眉,坐在栏杆上欲图寻死的只有面前这个孩子,这个“她”又是从哪来的?

斯舶静了几秒,她的声音有些粗哑,更像男孩的音色,“你们根本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笑了笑,目光飘向身后的花园,“她最喜欢花了。”

斯舶的身影晃了晃,在高处显得摇摇欲坠,身形单薄到仿佛风一吹就会变成蒲公英的种子散去。

护士的声音有些抖,“小……斯舶,你下来好不好?上面冷,你穿的太少了。小寻喜欢花,我答应给她买的,还没实现呢,你下来,好不好?”

斯舶说,“我不要。”

她伸出一只手指向白任栩,这个动作让她的身体更加不稳,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可能性,“站在你前面的这个人是恋童癖,你不知道吗?为什么你们都看着他接近蔺寻却无动于衷?”

护士看起来快哭了,她摇头,“不是的,斯舶,白医生一直对小寻很好,小寻也很喜欢白医生不是吗?”

“他为什么要对她好?”

斯舶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她一字一句道,“曾经那个人也对她很好。”

她盯着白任栩,眼神中尽是不该出现在一个五六岁孩子眼里的恨意,“所有人对她好都带有目的,你呢?你的目的是什么?”

白任栩声音平缓,听起来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我的目的就是治好她。”

斯舶嘲讽地笑了笑,“别装了,白医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蔺寻做了什么吗?你不止一次试图控制她,你控制她的情绪、她的思想和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只要她的观念有一点与你不合你就会‘纠正’她。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蔺寻会上你的当,但我不会。”

说完她像是有些累了,于是她放开了撑在栏杆上的手,伸开手臂,漂亮的脖颈微微后仰,看起来就像是被混着泪水的风给予了一个拥抱。

下雨了。

女孩齐肩的金色卷发被向后托着浮起,仿佛某只候鸟身上掉下来的羽翼,祖母绿的眼睛盛开着一万束花枝,她像一片柔软的云,干净、纯粹、等靠近了才发现是一团抓不住的宿命。

“为什么要种一个花园呢?”

斯舶向后慢慢倒去,她看着那些朝她冲过来的身影,在人们的尖叫声中轻声说给风听,“明明知道她最喜欢花了。”

“斯舶!!!”

斯舶闭上眼,感受着风声在耳边哀鸣,她的身体完全脱离栏杆,但想象中的坠落感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短到几乎可以不计。紧接着左臂传来的剧痛迫使她睁开眼,她被人抓住了手,同时她的胳膊脱臼了。

斯舶看着面前十分好看的陌生面孔,她皱眉,“放开。”

陆沿瓷低喘了口气,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在短短的一瞬间冲到所有人前面抓住了女孩的手。他的额头泌出了汗,声音却是冷静的,“你选择死在这里,是因为她喜欢花对吗?”

护士的脚步僵硬在原地,她在惊吓的余韵中低声嗫嚅,“陆先生……”

白任栩看了她一眼,制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女孩的声音因为疼痛变得有些虚弱,她不停地挣扎,同时冷声道,“如果你是想劝我不要死,那我劝你不必白费工夫了。”

一滴滴雨水将女孩向下砸,陆沿瓷却将人向上拉了拉,“我只是想在你死前告诉你,你弄错了一个命题。生命是一场永无止境的雕塑,蔺寻喜欢花,于是花成了雕刻她的一部分,而现在你要告诉她死亡是这尊雕像的最终模样。”

陆沿瓷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可是不是这样的,斯舶。人跳海不是因为喜欢海,而是因为他们认为海很美。触动往往是死亡的,因为那一瞬间这种悲哀艺术的吸引力超越了痛苦,可没有人是想要死于爱的。”

“我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但我知道那从始至终都不是死亡,因为她还爱着你脚下千千万万的生命。”

“……”

斯舶仰头看着面前的人,慢慢停下了挣扎的动作。一滴雨水沿着颤动的嘴唇流进了她的喉咙,咸涩的有些发苦。

“……你懂什么。”

陆沿瓷另一只手穿过女孩腋下,女孩很轻,但他的手还是不可避免地颤抖。雨水打湿了他的背和脸,让他的神情看起来带了一丝潮湿的、很不易察觉的脆弱。

“我并不认为每个人都要完成生命这场雕塑,谁都有放下手中刻刀的自由,但对于一个喜欢花的孩子,至少不是现在,也不该在这里。”

斯舶有些痛苦地问,“那该是什么时候?又该是在哪里?”

她被男人抱回地面,因为手臂脱臼只能无力地趴在对方怀里。雨突然下的更大了,湿透的病号服几乎贴在她的皮肤上,雨水像无数无形的粘腻触手,令她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不得喘息。

斯舶忽然有些悲哀地笑了,“我连自己什么时候死,死在哪都不能决定,那我的自由呢?”

不等陆沿瓷回答,护士就急忙上前接过了女孩,她取出一支注射剂轻轻扎进女孩的手背,缓慢推动注射器,女孩没有任何反抗。

护士抱着人走进楼梯间,吩咐另一位同事,“快,通知监护室和诊疗室,姚医生还有多久回来……”

趴在护士肩上的斯舶意识逐渐昏沉,她模糊地看到那个救她上来的人站起身,正透过雨雾静静看着她。

男人站在雨中,身后是划过天际的紫色银线,冷风裹挟着落向大地的泪水,没有人在哭,伤心的或许是太阳。

斯舶莫名觉得这一幕中的男人有点可怜。

她看到男人动了动唇——

“她的自由就是你的自由。”

女孩的睫毛很轻地颤了颤,这是她彻底陷入沉睡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了。

陆沿瓷目送女孩被送入楼下,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反应,直到身边的人叫他,“陆先生,先回去吧。”

陆沿瓷转过头,垂眼看到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微蹙着眉,粉棕色的瞳孔被雨淋湿,让对方的情绪也染上了些许雨意。

陆沿瓷知道白任栩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哪怕斯舶与他对话,他的反应也平淡的有些不近人情。在所有人都冲向即将坠落的女孩时,只有白任栩站在原地。

但他又似乎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冷漠,因为陆沿瓷觉得他现在可能在后知后觉的难过。

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忽然很轻的笑了,他回答对方,“好的,白医生。”

白色病房内渗透着消毒水的气味。

陆沿瓷合上窗,防止屋内的潮气进一步蔓延。南城的雨向来温软,如今不知怎的突生暴戾,雨滴拍打在玻璃上,再泛成急促的涟漪融化于彼此。

陆沿瓷不喜欢雨,尤其是雷电交加下的暴雨。那容易勾起他一些不好的回忆。

他不知道迁怒于创伤场景中的某个意象是否算是一种懦弱,可人的记忆实在太残忍,任何具有关联性的事物都会扯到陈年的旧伤。

紫褐色的痂皮被反复扒开,这时你才发现,原来那道自以为抛之脑后的伤口自始至终都没能愈合。

于是经年的掩藏演变成一场低俗喜剧,惹人捧腹的同时无异于一次次血淋淋的自导自戕。

从他五岁开始的这二十年里下了多少场雨,他就有多少次回到了不堪回首的过去。

病房的门被人打开,一位导诊台的护士取了石膏和绑带,她对站在窗边的人道,“陆先生,白医生说你的胳膊脱臼了。”

陆沿瓷冷冽的眉眼顿时化成一牙温泉,他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对人笑着道,“麻烦你了。”

“不会。”护士低下头给人固定石膏,陆沿瓷问她,“白医生在看斯舶吗?”

护士说,“不是,白医生在看其他病人。”

陆沿瓷笑着说,“白医生在这里有工资拿吗?”

护士的脸更红了,她边缠绑带边回答,“我们院长和白医生的老师是朋友,所以白医生偶尔会来这里帮忙。”

听到这个“偶尔”,陆沿瓷顿了顿,他从护士手里接过绑带套到肩上,半开玩笑半惆怅地道,“那怎么办?我只有白医生一个客户,他不在的时候我只能独守空房了。”

护士被他逗笑了,她一边收拾桌子上多余的材料一边解释,“不会让你没工作做的,院长是个压榨机,他恨不得你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唔……白医生是两个月来一次,一次待两周,其他时候应该会让你替请假的人的班。”

陆沿瓷微妙地扬了扬眉,他没再进一步继续这个话题。送走护士后陆沿瓷没有回病房,而是去消防通道接了个电话。

他按下接听键,对面混杂着重金属音乐的背景音,听起来很吵,嘈杂声中一道轻挑明亮的声音穿过听筒在楼梯间回荡,“怎么样啊沿瓷哥哥?给别人把屎把尿的生活还顺利吗?”

闻言陆沿瓷罕见地愣了愣,一是因为无法将白任栩和“把屎把尿”联系起来,二是他竟然还顺着想象了一下给对方把屎把尿的样子。他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同时笑骂对面的人,“有事快说,没事快滚。”

“我听说有人……咳咳,借过,我不跟女人上床宝贝……嗨弗瑞迪下次见……”

陆沿瓷说,“挂了。”

“哎哎别啊……”又过了几秒电话里才没了震耳的音乐声,对面似乎出来了,“我听说今天有个小孩自杀?”

陆沿瓷淡淡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小孩了?”

“哎你这就没意思了,兄弟我担心你特地来关心关心……”

“没什么事我挂了。”

“哎哎哎!有事,有事。”

对面连忙将人叫住,压低声音道,“我就是想给你打个醒儿,康山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尽早取完材就赶紧卷铺盖走人。少跟那里面的人说话,最好做一个哑巴。哑巴会不会?”

“路俞明。”陆沿瓷像是被无语笑了,“这是你给我找的地方。”

路俞明摸摸鼻子,“咳,那什么,你说要够私密,够离奇的,我一听这不就是酒吧那群人成天嚷嚷的康山吗……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陆沿瓷说,“没想到康山连带病患和职工有百分之五十的自杀率?”

“我靠你知道啊……”

路俞明反应过来后更震惊了,“不是,你知道为什么还要去啊?别告诉我你是为了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你活雷锋还是活菩萨啊?我看都不是,你是活腻了!”

相比电话那边暴跳如雷的路愈朋,陆沿瓷的态度就懒散多了,他缓缓道,“我是为了给我的病人把屎把尿。”

说完,电话被挂断。

路俞明:“……靠。”

陆沿瓷又回了几条消息才把手机装回兜里,他揉了揉眉心,路过心理诊疗室的时候他的脚步一顿。门是敞开着的,说明刚有人来过,而直对着门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沙盘。

陆沿瓷曾经也做过沙盘,无非是在一盘沙子里摆弄一些配件,或是对沙盘里的沙流进行改造,这样简单的游戏却能反映出人无意识流露出的内心状况。

而让他驻足的原因是那个平坦的沙盘里只摆了一样东西——一个翻倒的躺在病床上的孩子,淹没在沙盘的最中央。

陆沿瓷记不清自己当时摆了些什么,但他还记得那位心理咨询师给他分析过一些配件的代表含义:躺在病床上的孩子,代表了受伤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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