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银二两 朋友
“白任栩。”陆沿瓷握着他的手,没有很用力,但握的很实,仿佛这样激烈的心跳声就能从手心传达给对方。
“我们做朋友吧。”
“陆沿瓷?”
被叫到名字,陆沿瓷冷静地直起身,他看到那对突然睁开的瞳孔未能完全聚焦,眼中的雾气很重,白任栩的脸颊带着潮红的余韵,眼角溢出几滴生理性泪水,俨然一副还未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样子。
病床上的人确实还很迷糊,白任栩揉了揉眼睛,似乎是强撑着眼皮问陆沿瓷,嗓音哑的不像话,“小寻……怎么样了?”
陆沿瓷垂眼看他,“已经睡下了,不用担心。”
听到蔺寻没事,白任栩便止了话。他喉咙渴的要命,浑身哪哪都疼,又累又乏,太久没进食导致他的胃部有些痉挛,但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没过多久就又昏睡了过去。
这个时间点不到外卖,陆沿瓷和护士交代了几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借了姚问的摩托车开回出租屋。
他没有多少做饭的经验,好在动手能力强,认真地照着教程煮了碗白粥,又炒了碟青菜,尝过咸淡没问题后他将饭菜装进保温饭盒,赶在天亮前回到了疗养院。
到病房的时候里面的人还没醒,身体因为胃痛蜷缩成一团,隐约可以看见被子在小幅度地抖动。
陆沿瓷轻声将人叫醒,病床上的人翻了个身,皱着眉很小声地叫他的名字。他疼的面色发白,额头涔出细汗,陆沿瓷将人扶起来,他的身体又有些烫了。
因为忍耐而死死咬住的下唇冒出血珠,陆沿瓷用指腹抹去白任栩唇上的血,将自己的手指挤进紧闭的唇缝,指肉碰到锋利的牙尖,他的嗓音有些哑,“别咬自己。”
感受到外来物的入侵,白任栩唇齿一下收了力。触到柔软的舌尖时陆沿瓷愣了一下,接着他听到面前的人说,“咸。”
声音黏糊糊的。陆沿瓷觉得那比起不满,听起来更像是在撒娇。
生病的白任栩是他没见过的另一副模样,比平常多了点任性,却又不过分,就像一只顺顺毛就愿意听话的小动物。
陆沿瓷拿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他喝粥,白任栩有几次被烫到,这时陆沿瓷就会看到露出来的一截粉色的舌尖,于是后面他都会吹一吹再喂。
用过饭后陆沿瓷给人喝了药,此时天已经亮了,日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来,将病房内消毒水的味道烘干了一点。
白任栩的意识逐渐恢复清明,可他还是太累了,加上身上的伤口发炎,疼痛感像熔进他身体里的一块铁,迫使他不得不在药物的作用下通过睡眠来缓解身体的疲乏。
从病房里出来,陆沿瓷听到导诊台有争吵声,他的目光越过走廊,看到了一个红头发的背影,是周则与。
“你们不让我进病房,那总得告诉我人出了什么事吧?”
护士为难道,“周先生,院里有规定,患者病情除家属不能外露,您放心,白医生已经没事了。”
周则与手背上青筋暴起,“没事了?那他之前出事了对吗?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白任栩出什么事第一时间联系我?你们是怎么答应我的?”
“这……”
“则与。”陆沿瓷走过去,对护士笑了笑,“没事的,我来跟周先生说。”
护士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陆沿瓷拍拍人的肩,“我们换个地方。”
周则与跟着他来到临时休息室,一进门,周则与就急不可耐地问,“他是不是又发病了?我怎么听说他全身都是伤?”
陆沿瓷倒了杯温水,不疾不徐地回答他,“伤是骑摩托车路上摔的,他没发病,就是伤口感染发烧了。”
听到这周则与一下变了表情,他的不对劲太过明显,导致陆沿瓷不得不问他,“怎么了?”
周则与摇头,眉间的戾气顺着眉骨末端的钢钉化为实质,在头顶白炽灯的照射下闪着银亮的光,陆沿瓷觉得周则与在隐忍着什么,像积压了很久的情绪找不到出口,但他最终却说,“我先走了,别告诉他我来过。”
陆沿瓷没说好与不好,周则与盯着他,“陆沿瓷,你要是真想为了他好,就什么都不要说,我会解决。”
陆沿瓷不为所动,他双手抱胸靠在床边,很罕见地露出一点攻击性,他淡淡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会为了他好?”
周则与没有被激怒,反而很冷静地审视着面前的人,“你想说什么?”
沉默半晌,陆沿瓷开口说,“我送你下楼。”
陆沿瓷再见到蔺寻是两周后。
这两周疗养院对701进行了完全的封闭式管理,除了护士和护工没人能进入病房,连姚问都只能在监控室观察人的状况。
蔺寻的自杀倾向和幻觉妄想恶化的很严重,精神分裂让她的大脑会无时无刻听到许多声音在吵架,过激到无法忍受的疼痛侵蚀着她的每一寸神经,ct成了唯一的治疗手段。
她的状态比一年前姚问刚遇到她的时候还要糟糕,失声的应激反应在事发一天后就得到了缓解,但她又陷入了拒绝与外界交流的状态,不说话,也不愿意吃饭,常常坐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地发呆,或者有的时候会一整天都在流泪,哭到脱水昏厥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见到人的第一眼陆沿瓷差点没认出来,女孩瘦的有些脱相,长期的营养不良与饥饿使原本丰润的脸颊凹陷下去,挂在两侧的颧骨高高突起,海藻般的金色长发犹如脱了水般变得干枯毛躁,整个人就像一颗干瘪的果实。
那双祖母绿的眼睛失去了神采,金色的睫毛在削剐过闷热空气的夏风中产生律动,这让陆沿瓷想到了秋天的稻草田。
女孩床头还放着他晒的干花,和女孩一样枯瘦。陆沿瓷忽然很想抽烟,他摸了摸口袋,只摸到了一板药片,于是他又想起该提醒白任栩吃药了,而站在他身前的人正静静地望着病房内的女孩,似乎在很隐秘地难过。
他们最终还是没有进去,白任栩在门口站了很久,陆沿瓷看到他的嘴唇微微张着,什么也没说。这个场景让他莫名有些喘不过气,他不知道原因,却从中觉出了很深的遗憾。
并非来自白任栩的,也并不属于当下,而是一种被他忘却了的,滞留于过去的遗憾。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一周,他们看着女孩一天天消瘦,像在见证一朵花慢慢枯萎的过程。白任栩每天都来,但从没有进去过,蔺寻也从没有看向过门口,他们像两个世界的陌生人,仿佛之前的亲昵与依赖都是一场病症引发的幻觉。
而陆沿瓷站在白任栩身后,看他身侧攥的很紧的手,看他欲言又止的唇,还有那对雾蒙蒙的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疼痛,都让他的心情犹如被潮水一遍遍打湿。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张被丢弃在岸边的纸巾,被反复翻涌的咸水来回冲涮,浸泡的越来越重,身体变得越来越沉,唇舌发着腥涩的湿意,齿缝间塞满了锋利的海草。
而那个始终站在他身前的人,比他更潮湿,也更沉默。
周末回到家,陆沿瓷接到了理查德的视频邀请。
坐在办公桌前的女人妆容精致,衣着得体,她抿了一口白瓷杯中的手冲咖啡,飘向屏幕的热气让陆沿瓷也有一种闻到香味的错觉。
随着陆沿瓷的叙述迎来结尾,理查德手中的钢笔在笔记本上落下最后一个墨点。她身后的墙角放着两盆绿植,其中一柱看起来生机盎然,另一株则叶黄花谢。
女人用流利的中文说,“陆,这是你第一次主动向我提及自己的记忆,我很高兴。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在你眼里,文学究竟意味着什么?”
陆沿瓷戴上刚刚擦拭好的眼镜,他有很小度数的近视,不到影响日常生活的程度,只有在某些特定时候才会佩戴。他回应对方道,“文学是痛苦的载体,他需要我们去观察、临摹、甚至体验痛苦。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件不益的事。”
他停顿几秒,抬头望向悬于头顶的鲁伯特之泪,靛蓝和紫黄色的琉璃光泽在他眼中交替,每次看到这些都会让他的内心获得宁静。
“但偶尔,我会对自己的观点进行论辩反驳,如之前所说,痛苦并不值得追求,就像苦难不值得歌颂。所以我时常在想,这种通过痛苦来满足自我价值的行为是否具备合理性。我有时候甚至怀疑,我对他们的‘取材’究竟是否建立在正确的人伦之上。”
理查德静静地凝视着他,男人仰起的脖颈线条优美流畅,喉结随着话语的起伏滑动,声音低沉而富有魅力,“记录别人的苦痛,何尝不是一种傲慢。”
几秒的时间留白后,陆沿瓷接着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站在楼顶,和他一样,从很高的地方坠了下去。”
理查德没有打断他,她密切地关注着陆沿瓷的情绪,但陆沿瓷自始至终都表现的很平淡,眼镜从他的鼻梁上滑落,陆沿瓷便直接摘下来放在书桌上。
他看着反光的镜片,也看到了镜片中的自己,“有恐惧,有疑惑,可能还有留恋,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那种……一切终于结束了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