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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月十七匙 辞职

 

临时护工的签约合同期限是六个月,陆沿瓷如今只完成了合约的一半,按理需要赔付违约金,但在前台办理辞职手续时,前台的护士告诉他需要给院长打个电话。挂断电话后护士告诉他,院长说自己最近不缺钱,让他收拾好东西离职便可。

陆沿瓷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他将银行卡和密码一同交给前台,想请对方收下,护士却说,“陆先生不用放在心上,我们院长一向不计较这些。”

陆沿瓷便笑了,“多谢院长的好意,不过违约就是违约,理应我赔偿,还麻烦你替我转交给院长。”

护士被面前的笑晃了眼,一时有些脸红,愣愣地将东西收在手里,“好……好的,不麻烦。”

临行前应雯来送他,送到停车场,应雯交给他一样东西,是一个白色萨摩耶玩偶挂件,陆沿瓷一眼就看出来是茸茸,他想到之前看到的白任栩的公文包上也有一个,只是当时没细看。

应雯解释道,“这是姚医生找人定做的,院里每个职工都会有一个,姚医生听说你要走,让我把这个送给你。”

陆沿瓷收下东西,微微笑道,“可以替我向他说一声谢谢吗?也谢谢你这几个月对我的照顾,给你们添麻烦了。”

应雯连忙摆手,“哪里,是我要谢谢陆先生,给疗养院帮了很多忙。那……陆先生路上小心。”

陆沿瓷点点头,与应雯道过别,开车回了窄巷。

到居民楼下,他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周则与站在单元门对面的榕树下正在与人交谈,而另一个人赫然是前几天搬过来的新邻居。

女孩换了一身与初见时截然不同的打扮,一字肩单吊带上衣,下身配破洞牛仔裤和黑色高跟鞋,淡粉色蝴蝶纹身在锁骨下肆意振翅,左耳戴银色耳骨钉,右耳戴三个环状耳钉,唇钉换成了绿眼魔瞳唇环。

陆沿瓷看到两人似乎起了争执,女孩烦躁地向后捋了一把头发,周则与抓住女孩的胳膊被女孩甩开,随后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

此时正值中午,恰好赶上早餐店关店,陆沿瓷帮吴芸夫妇俩一起收摊,三人有说有笑地上楼,说到陆沿瓷辞职的事,夫妇俩相视一眼,心中皆是松了一口气。

“眠息,你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楼道里回响着女孩如淙淙溪水般的音色,“回去吧,我不想见你。”

三人脚步一顿,夫妇俩有些尴尬地开门,吴芸接过陆沿瓷手里提的菜,“小陆,我们就先进去了啊。”

陆沿瓷笑着点头,“吴姨,胡叔,那我上去了。”

“哎,好。”

他上楼拿出钥匙开门,被准备离开的周则与撞个正着,对方方才碰了一鼻子灰,心情算不得好,见到他下意识皱眉,“陆沿瓷?”

陆沿瓷很自然地拉开门,问,“要进来坐坐吗?”

周则与第一反应是想拒绝,但想到什么他还是厚着脸皮走了进去。

出租屋有些潮,好在这间房子坐朝阳面,打开窗通风就不至于闷热。房子不大,勉强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厨房旁边还配半个阳台,阳台上种着房东留下来的花。

周则与的眉心从进来后就没舒展过,他环顾一下房子的环境,哪哪都不满意,他转身看向电视机旁正在烧水的人,“你就住这个地方?”

陆沿瓷笑而不语地看他一眼,像是在反问有什么问题吗?周则与噎了一下,岔开话题,“你今天不上班?”

陆沿瓷坦然道,“我辞职了。”

周则与眉头皱的更紧,又骤然松开,“也是,这工作不适合你。那你算是失业了?”

陆沿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是啊,下个月房租可能都交不上。”

没想到人这么落魄,周则与轻咳一声,“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水壶烧开,陆沿瓷给他泡了杯茶,不紧不慢地答,“没想好,找不到工作只能回江州了,那边还有一套老房子。”

周则与陡然提高音量,“回江州?”

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激,他冷静下来,试探着问,“你之前……为什么不记得了?”他指了指脑子,“你就不怕回去又刺激到这?”

陆沿瓷给自己也泡了一杯,雨前龙井的清香萦绕在鼻间,他抿一口热茶,才说,“某一天醒来就不记得了。医生说接触和曾经相关联的事物对恢复记忆有所帮助,风险确实也存在。”

周则与咽了咽口水,“什么风险?”

陆沿瓷漫不经心地开口,似乎没太放在心上,“再失一次忆?或者产生应激反应,都有可能。”

房间内一时间陷入寂静,只能听到窗外榕树上的蝉鸣和窄巷里的熙攘声,半晌,陆沿瓷才听到面前的人说,“是不是所有记忆对你来说都不重要?”

陆沿瓷丝毫没有被冒犯的不悦,他放下茶杯,对面前的人耐心道,“我之前说的话可能让你产生了误会。”

周则与盯着他没有说话,陆沿瓷说,“我曾经觉得,有些事情都过去了,就没有被重新提起的必要,因为已经发生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可我最近才发现,这个想法是错的。”

“有些事对于有些人,并不是‘过去了’这么简单,无论是尚未完成的心愿,还是无法忘怀的伤痛,都会在岁月的打磨中留下难以消逝的痕迹,而人就是在这些痕迹中雕刻出的自我。”

周则与听着他的话觉得不对劲,他狐疑地看着眼前的人,“你是不是要回江州找回记忆?”

陆沿瓷没有立马回答,周则与却已经笃定了这个事实,他略显着急地问,“为什么?”

陆沿瓷看着他,好几秒,才说,“我想知道一些原因。”

“什么原因?”

陆沿瓷没有回答,而是问他,“则与和任栩高中关系很好吗?”

周则与说,“……还行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陆沿瓷察觉到这句“还行吧”其中某种不明的意味,但他没有拆穿对方,而是垂下眼苦笑一声,“就是觉得很羡慕你,我和任栩的关系似乎就没有那么好。”

闻言,周则与疑惑地看向他,“……是栩儿这么告诉你的?”

“不,是我猜的。”陆沿瓷看一眼表,“十二点了,则与留下来吃个午饭?”

经他这么一提醒,周则与意识到自己该走了,“不用了,我回家吃,谢谢……你的茶。”

陆沿瓷也没有继续挽留,“那下次我请你吃饭。”

送走人后,陆沿瓷拿出手机给路俞明打过去,接到电话时对方还没起床,对着来电迷糊地骂骂咧咧,“谁啊,大早上的……找你爸爸干嘛?”

“什么?”路俞明听到对面的话一下清醒了,他随手抓了两把鸡窝似的头发,从床上坐起来,“你说你要回江州?”

“嗯。”陆沿瓷拿出行李箱从卧室收拾衣服,“明早的高铁,房子还有三个月的租期,今晚来取钥匙,给我看着别把花养死了。”

路俞明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开始吐槽,“你不取材啦?回江州干嘛?”

“有点事。”

往行李箱里装东西时口袋里掉出萨摩耶挂件,陆沿瓷捡起来看了看,放到桌子上,“取材的事过段时间吧。”

“行吧,明早我送你?”

门口响起敲门声,陆沿瓷走出卧室去开门,“不用,先挂了。”

推开门,门口站着的正是楼上的女孩,对方看他一眼,表情不善地挑起眉,“周眠息。”

陆沿瓷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自我介绍,他笑着回答对方,“陆沿瓷。”

周眠息似乎对他叫什么并不感兴趣,她直接说明来意,“你和周则与认识?”

居民楼隔音差,想来是二人刚才在楼梯间的对话被听到了,陆沿瓷礼貌地说,“则与是我高中学弟。”

周眠息听后表情更差了,她“啧”了一声,“周则与让你来监视我的?”

“什么?”陆沿瓷不禁愣了一下,随即他解释道,“周小姐误会了,我明天就要去江州了,接下来几个月都可能不回来。”

周眠息怀疑地看着他,“江州?等等……你说你叫什么?”

“陆沿瓷。”

女孩眯起眼睛,“你就是陆沿瓷。我知道你。”

陆沿瓷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对方接着道,“你就是当年那个让周则与找了好久的人。”

一阵沉默,二人意识到这里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陆沿瓷率先开了口,“楼下有家咖啡店,我请周小姐喝一杯吧。”

周眠息走在前头潇洒地摆摆手,“用不着,我不喝那玩意儿,苦。我请你吧。”

江州高铁站。

陆沿瓷拉着行李箱顺着人流方向出站,同为南方城市,江州不比南城那般湿热,空气干爽的多。一出高铁站,迎面而来的微风吹起男人的发丝,柏油马路两边悬铃木的枝叶随之摇曳。

出站口一串出租车司机的吆声,下一个路口处便是摆摊推车,各种小吃美食应接不暇。陆沿瓷买了串淀粉肠,站在路口吃完手机上叫的车也到了,司机师傅尽职地帮他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后才启车。

一路上司机与陆沿瓷聊了不少,陆沿瓷八年没回过这里,许多场景已与记忆中大相径庭,听着司机口中的话让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旅游。

问过他的年龄和职业,司机又关心起他的单身状况。听到后座的小伙子说自己没谈过恋爱,司机一脸不可置信,“小伙子长这么俊,怎么也没谈个对象?遇不到顺眼的?”

陆沿瓷就笑了,“没遇到看上我的。”

司机把这话当玩笑,也打趣他,“什么人眼光那么高?还看不上你?过这村可就没这店喽,小姑娘要后悔死。”

说完司机又转念一想,“哎,帅哥,你莫不是喜欢男娃娃?前些年合法化以后,我看街上那些同性小情侣也挺多的,怎么,你们这也不好找对象?”

陆沿瓷听了笑笑,没说自己是不是,他对自己的性向没什么明显的分界,这么多年也确实没遇到心动的,搞的与他截然相反猎艳不断的路俞明一度认为他是性冷淡。

他自然也有欲望需要纾解的时候,但或许是因为失忆产生的副作用使他需要常年服用精神类药物的缘故,加上他对这方面确实不热衷,他自慰的次数少的屈指可数,并且连性幻想对象都十分匮乏。

车开到别墅区就被外围的保安拦下,好在房子离门口不算太远,陆沿瓷下车取出行李箱花十分钟走到了家门口。

江州的居所从八年前陆沿瓷出国念书后几乎就没怎么居住过人,但黎扇还是会请人定时打扫,因此陆沿瓷进去后并没有发生被厚重的灰尘呛到的事故。

房子整体呈中式复古风,分为上中下三层,陆沿瓷的卧室和书房都在二楼,他简单收拾完行李箱的东西,打算出门吃个午饭。

跟着导航他来到江州一中的校门口,一中有两个校门,陆沿瓷去的是北门,北门对面有一条小巷,里面全是饭店和奶茶店,他进到一家名为“刘记烧烤”的烧烤店,点了一份全素拌饭。

这会儿学生们还没下课,店里人不多,老板很快做好给他端上来,陆沿瓷说了声谢谢,从桌上的筷筒中取出一对一次性筷子,撕开塑料包装开始吃饭。

吃到一半,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陆沿瓷?”

陆沿瓷回头,发现那是一个和黎扇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手里还拿着教材,一身清新的绿色碎花连衣裙,梳的规整的黑发中穿插几根白色发丝,模样看起来应该是老师。

看清他的正脸,女人微微睁大眼睛,声音有些恍惚,“真的是你……”

陆沿瓷不确定对方与自己的关系,但还是笑了一下,“老师。”

骆云屿眼眶一酸,她路过饭店不经意透过橱窗一瞥,差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陆沿瓷找老板要了打包餐盒,将剩下的饭打包起来。两人从饭店出来,此时巷子里全是放学的学生,见到骆云屿,学生们纷纷冲她打招呼问好,有胆子大的还偷偷朝她身边的人投来视线。

骆云屿带陆沿瓷进了学校,入眼皆是整齐的蓝白校服,两人穿过一段林荫大道,道路两旁栽种着参天的香樟树,烈阳穿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印下光斑,燥热的空气直钻进每一寸毛孔。

第一个路口转角便是操场入口,骆云屿目光转向红白跑道中间的绿草地,上面架着足球场,有几个学生正于其中挥洒汗水,奔跑的身姿让骆云屿的思绪飘到了很远的曾经。

余光中的人已从与她平齐跃到高她一个肩膀,孜孜蝉鸣模糊了时光匆匆的样貌,骆云屿走在树荫下,交替光影流连在她的头顶,“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陆沿瓷没有提失忆的事,也没有故作熟络,给出一个不会出错的标准答案,“很好,老师你呢?”

骆云屿点点头,“老师也很好。”

两人又陷入沉默。

多年未见,骆云屿没有着急叙旧,而是选择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来引入,两人逛完半圈操场后她才缓缓开口,“你和从前一样,没怎么变。”

陆沿瓷简单笑笑,实话道,“我都快记不清从前是什么样子了。”

骆云屿问,“怎么想起回江州了?”

“有些事要处理。”

陆沿瓷没有细说,骆云屿也不会追问,她的状态看起来很放松,却又带着一点细微的紧张。夏风吹动她的裙摆,脚下踩的凉鞋似乎也变得轻盈起来,熟悉的环境会给人带来安全感,舒适的感官体验则让她拥有了问出口的勇气。

“你和当年那个孩子……还有联系吗?”

陆沿瓷闻言看向她,没有回答。骆云屿显然理解成另一种意思,她笑笑,“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是老师多嘴了。”

“老师。”陆沿瓷停下脚步,平静地道出真相,“过去的事,我不记得了。”

骆云屿神情中不无惊讶,她愣了几秒,问,“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嗯。”察觉到气氛太过沉重,陆沿瓷现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所以老师能跟我说说过去的事吗?比如刚刚那个孩子。”

面前的人嘴唇张开又合翕,骆云屿的眼神浸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他们走到湖边找了一张长椅,两人坐下来,骆云屿从漫长的人生轴线上取出那段让她不能介怀的回忆。

“高三那年,我记得很清楚,是临近一诊的那段时间。”骆云屿望向平静的湖面,湖底游淌着几条肥大的锦鲤,红的和黑的鱼尾恣意曳舞,像某幅名家绘制的水墨画。

“我对那个孩子的印象很深,你们关系很好,只是他性格有些孤僻,不爱说话,也不爱与人相处,但我知道,他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我第一次撞见他是一个下雨天,校外那几只流浪猫无处可去,只能躲到垃圾场墙边的洞里。附近的小孩喜欢往墙洞里扔鞭炮,几乎没人发现墙洞里还有猫,只有那个孩子注意到了,他就打着伞守在洞外,把那些小孩都赶走,等到雨停他才拿出兜里的火腿肠引流浪猫出来,然后抱着受伤的几只去医院。过几天我再看到他时发现他的手上胳膊上被抓的全是血痕,但每次下雨天他还是坚持守在那里,做同样的事。可是后来……”

骆云屿停顿了几秒,她低下头,轻声道,“后来过了半年多,这件事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传成了这个孩子欺负小孩,还虐待动物,你知道一中规定高三的学生和老师都会搬去另一个封闭校区,所以我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件事,等我想出面为那个孩子辩解的时候,舆论已经发酵成无法挽回的地步了。”

“有人将这件事举报到校方,那个孩子得了处分,被停了课,事实就被这样尘埃落定下来,所有人都认定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听到这,陆沿瓷微微皱眉,他听到骆云屿接着说,“恰好那时候我听那个孩子的班主任说,他爷爷重病,人进了icu,那个孩子又请了两周的长假去医院照顾爷爷。”

骆云屿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她搭在膝上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眼中隐隐蓄着泪水,“他回来以后……有人在公告栏贴满你们的照片,说你们是同性恋。”

近几年通过同性可以结婚的法案后,这个群体才慢慢被社会接受,可直到现在依旧有人会抱有异样的目光,不理解、不认同。遑论当时人们对同性恋的态度与如今更是天差地别,可想而知那个孩子会面临什么样的指责、谩骂、非议。

而让陆沿瓷呼吸一顿的,是接下来的一句话。

“这件事发生的当天,那个孩子自杀了。”

骆云屿的声音抖的不成样子,她重重呼吸几下,像是终于忍到极限,泪水涌了出来,“……等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转学了。几年后和他的班主任聊到这件事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回学校的前一天晚上,他的爷爷去世了。”

“……”

“我不明白为什么对一个孩子的恶意会这么大,他只是做了一件善事,就要被误会,被造谣,被逼到走投无路。”骆云屿捂住脸,悔恨浸满她的胸腔,“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在知道他被处分的时候回去为他澄清,这些年我时常会梦到那个雨天,那个孩子那么孤独,那么无助。”

陆沿瓷没发现现在的自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他指尖发麻,整个人的声音都变了,“……他是谁?”

骆云屿呜咽了一声,终于说出了那个始终埋藏在心底,无人倾诉又无人问津的,被淹没在充斥着愧疚的岁月长流里的名字。

“他叫……白任栩。”

骆云屿看到面前的人脸上出现了一种类似于受伤的神情,她忍不住眼泪,别过头,断珠般的泪水将裙子上的印花染成更深的青绿。

她说,“沿瓷,这些事你并不知情,白任栩回学校之前你就请假出国去看国外的家人了,我听说你的奶奶也在那个时候离世了……后来你的家人就来替你办了转学手续。所以你不用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沉默几秒,陆沿瓷问,“照片是什么样的?”

骆云屿摇头,“我当时不在这边的校区,那些照片一开始是传到学校的论坛上,在……后没过多久,帖子就被全部删除了。公告栏的照片也在事发的那个晚上全部消失了。”

也就是说,根本没有证据证明当年的事,毕竟连他自己都没有那一段时间的记忆。

深究于曾经已经发生的事是否具有意义,这个问题的答案总是消极的,但事实真相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对于那些挣扎过、无助过、被伤害过、刺痛过的人,这些从来都不是没有意义的。

就像他为什么一定要回到江州,为什么纠结于被大脑主动选择忘却的记忆,因为他知道,时间抹不平伤痛,抚不平刻痕,它冲淡的是痂皮下血水的红色,而不是深烙在皮肉里的疤印本身。

陆沿瓷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怎么与骆云屿道别,又是怎么提着没吃完的半份烧烤拌饭回到家的。半路上,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下起雨,黏腻的气息、四溅的泥水、衔接的鸣笛,这些东西将他的落魄打湿,又将他的沉重濯洗。

骆云屿的话并没有让他想起任何与之相关的事,但他胸腔下的某一处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刺痛,一种如雨点侵袭般密密麻麻的刺穿感从指尖蔓延开来。

想不起来。

什么也想不起来。

但还是会痛,为什么?

那些蚕食他的痛苦那样真实,从那个做了八年的噩梦开始,万缕细丝在他的身体里无孔不入,将看不清的锋利碎片编织起来,一遍遍扎进千疮百孔的血肉中。

在明知道那是不属于他的伤痛后,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像那顶悬于头颅之上的鲁伯特之泪一样融化,又被停滞不前的记忆残忍地定格。

回到家后,陆沿瓷换下湿衣服,去浴室冲了个澡。

热水浇灌在皮肤上的那一刻,他紧绷的身体终于得到了喘息,水流顺着脊背滑过完美的肌肉线条,再沿着紧致的大腿向下汇入地漏的缝隙,水消失在水中*,像一场不期而遇的死亡。

电话铃声焦急地响起,陆沿瓷裹了条浴巾从浴室出来,额前垂下的湿发上有几滴水落在手机屏幕上,好看的手指滑动接通。听筒里安静几秒,才传来黎扇有些疲惫的声音,“为什么回江州不跟我说一声?”

迟迟没有等到回答,黎扇压着心底的怒意,试图用道理来跟电话里的人沟通,“理查德说过,强行恢复记忆只会让大脑受到更严重的损伤,你的头痛本来就很严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想回去,但我们之前是不是约定过,你要回去要提前与我商量?”

“妈。”

陆沿瓷停顿了很久,他的眼神在发丝的阴影下晦暗不明,忽然问了一个与两人的对话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是不是还在恨舅舅?”

提到黎竹,黎扇的怒意熄了火,她沉默下来,偌大的房子在此刻显得那么空旷。许久。她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气,“……我不恨他。”

陆沿瓷听到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

“我恨把他领上那条路的人。”

贝勒理发店里,周眠息与店主爷爷问过好,拿出钥匙打开地下入口的门,她背着一把贝斯,从蜿蜒的楼梯下去,来到与上面截然不同的天地。

她摸着墙打开灯,几排钨丝灯泡同时亮起,发着昏暗又暧昧的光亮。主吧台里睡着一个人,周眠息拨动两下贝斯弦,那人朝半空中抬起手,嘴里嘟囔着,“seaky姐别闹,我再睡会儿……”

周眠息负手看着地上的人,“六点半了,刘大壮。”

男人立马弹起,“啊啊啊说了多少次叫我p-i-e——pie,不要叫我本名!”

pie抓了抓炸毛的刘海,他的额头上有一道疤,人长得却很乖巧,学生脸配上正太头,任谁来看都觉得那道疤是被人欺负划出来的,但其实是他把骚扰女生的流氓打到脑震荡住院,对方晕过去前拿刀砍的。

他腰酸背痛地从地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一眼周眠息,吸了吸鼻涕,傻愣愣地笑着,“seaky姐,你今天特别好看!”

周眠息上半身穿着一件黑色蛛网吊带,下半身配一条铆钉超短裤和棕绿牛仔腿套,脚底踩着白色漆皮皮鞋,原本规矩的短发扎了个侧辫,耳环是星芒十字,蓝色珠光唇钉在灯光下呈极光色。

那对绿色混血美瞳露出的眼神在听到pie的话后更冷漠了,“词记住了没?逃课几天了?刘大壮你挺行啊,辅导员电话都打我这来了。”

pie闻言双手合十举过头顶,“seaky姐,求求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哥,要是被他知道我就死定了!”

周眠息冷哼一声,pie看着人的脸色,试探着问道,“辅导员打过来你怎么说的呀,seaky姐你没露馅吧?”

周眠息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开始给贝斯调弦,边调边说,“我说我是你后妈,在和你爸闹离婚,你爸不肯给我分资产,于是我来你们学校找你要钱,问你们辅导员知不知道你在哪。”

pie目瞪口呆,他的家庭情况比较复杂,他妈生下他后就去世了,他爸欠了一屁股债,丢下他和他哥跑了,他从小和他哥哥相依为命。周眠息是清楚这些的,两人都是粗性子,所以周眠息这么说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呆呆地问,“然、然后呢?”

“然后他说了句他也不知道,就着急忙慌地把电话挂了。”

惊讶过后pie回味着,对这招心服口服,他坐在吧台前双手肘在椅背上,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他观察了一阵沙发上的人,说,“seaky姐,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好。”

周眠息头也不抬地说,“有吗?”

“有。”pie走到最里面的舞台上,给键盘插上电,八卦道,“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周眠息抬眼看他,挑眉,“想知道?”

pie睁着大大的狗狗眼,使劲点头,周眠息告诉他,“今晚你就知道了。”

“什么嘛!”被吊足胃口的pie还想再说什么,却在远远看到周眠息身后的客人后被吸引走了注意力,他清清嗓子,开启往常的营业模式,“两位里面请,乐队演出七点开始,可以先坐下来看看要喝点什么酒水饮料……”

调试好贝斯,周眠息起身去吧台准备调酒的器具,手里冲洗着雪克杯,她想起了昨天在咖啡厅里的那场对话。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相貌出众,眉眼冷厉,线条清晰的下颌角将男人的俊容勾勒的有如水墨丹青,而眼神中的礼貌又冲淡了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气质,怎么也令人生不出厌烦的情绪。

男人点了一个巴斯克蛋糕和一杯热拿铁,他将蛋糕推到周眠息面前。两人坐的位置靠着橱窗,相视良久,周眠息先开了口,“高三那年你突然消失,是去了哪?”

她问的直接,陆沿瓷没有丝毫被冒犯的不悦,而是说,“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方便问一下周小姐和则与的关系吗?”

周眠息说,“他是我表哥。”

陆沿瓷没多大诧异,或者说无论二人是怎样的关系他都不会有太大反应。

他回答上个问题,“我出国了。”

周眠息盯着他,“我是说在这之前,你消失了一周,周则与找了你很久。”

陆沿瓷抿了一口咖啡,苦涩的气息充斥在他的舌尖,他平静地问,“则与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先回答我的问题。”周眠息敏锐地捕捉到什么,她眯起眼,“是不想说还是不记得了?”

第二次被问类似的问题,陆沿瓷沉默许久,而周眠息一日当中为数不多的耐心早就被周则与耗尽。她说,“其实你和周则与关系不怎么样吧,你没必要在我面前演戏。”

陆沿瓷无奈道,“周小姐,其实当年的事……很多我都不记得了。”

看到对面的人露出惊讶的表情,陆沿瓷放下手中的杯子,认真地坦诚,“或许就是在你说的则与找我的那段时间里,我发生了一些状况,但我全都不记得了。所以我回答不上你的问题。”

这次换周眠息陷入沉默,她心不在焉地用叉子挖下一块蛋糕放入口中,香软的甜味在嘴里化开,将她的思绪拉回来一点。许多堵在喉咙里的话随着蛋糕一同咽下去,她放下叉子,“算了,就当今天我们没见过。”

但对面的人却说,“周小姐,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周眠息看向他,只听对方道,“周则与和白任栩,到底是什么关系?”

听到这个问题她顿了一下,她重新审视着面前的男人,目光锐利,“你是以什么立场来问我这个问题?”

陆沿瓷很冷静地说,“前男友。”

周眠息怀疑自己听错了,唇环在牙齿上磕了一下,“什么?”

只听对方又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周眠息此时的心情包含了震惊、难以置信和未知原因的愤怒,幸好一个及时的电话拯救了她。

她走出门外眼神空洞地接起电话,对面竟然正是话题的主人公之一。

“任栩哥,你先等一下。”在对方开口之前,周眠息先一步绝望地问,“我这么多年给你介绍对象不成功的原因,是因为你喜欢男的?”

电话另一头的白任栩愣住了,“你……”

“你先别说话。”

周眠息的世界观都崩塌了,她想想这些年白任栩明里暗里表现出的“没兴趣”,再想想那些被她推给白任栩的美女们,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她都做了什么?她差点成为骗人做同妻的元凶啊!

周眠息已经有些心如死灰,她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只觉得这个世界从未让她觉得如此陌生。

她对白任栩的性向本身没什么意见,白任栩就是喜欢人妖那也不关她的事。但是一想到周则与这些年跟个狗皮膏药一样黏着白任栩,她就有点担心她这个表哥是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她如一座石化的雕像,语气僵硬地问,“任栩哥,我能问一下你和那个陆沿瓷到底是什么关系吗?”

对面沉默半晌。

周眠息一下懂了。

他、妈、的。

怪不得周则与当年莫名打听一个叫陆沿瓷的人在哪,原来是想趁白任栩的旧相好不在趁虚而入!

“我明白了。”

“等等,眠息……”

周眠息口气坚决地道,“任栩哥,我这边还有点事,晚点给你打过去。”

说完怕对面多想,她还不放心地补充一句,“你放心,我明白你的顾虑,虽然前几年同性恋已经合法化,难免还是有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说完,她潇洒地挂了电话,重新走进咖啡店。

她不确定白任栩对这个所谓的前男友是什么态度,但从电话里的迟疑来看,应该是提都不想再提,所以她要让对方知难而退!

她这一次面对对面的人俨然换了一副态度,神情三分冷漠,七分挑衅地道,“说到哪了,哦对,你说周则与啊,他在追任栩哥。”

陆沿瓷的神色很微妙地滞了一瞬,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面前的咖啡杯上,复又移开,笑着问,“从高中就开始追了吗?”

周眠息想都没想,张口就来,“是啊,任栩哥可是周则与的初恋。”她特地强调,“他爱任栩哥爱的要死要活的。”

陆沿瓷安静两秒,眼中的笑意更深了,“那看来任栩是对则与没什么感觉啊。”

周眠息反应过来,心里骂了句脏话,她本来是想借两人相处的时间之久来衬托两人的关系密不可分,可追了这么久都没追到,可不是说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吗?她反而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但气势上不能输,周眠息同样浅笑道,“你觉得任栩哥会放任一个没感觉的人纠缠自己这么久吗?我看他们只是差一个挑明的契机罢了。”

“说的也是。”

对方突然的赞同让周眠息有些措手不及,她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人,只听陆沿瓷道,“多谢周小姐的咖啡,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周眠息心里松了口气,她不动声色地道,“客气,不送了。”

从咖啡店出来,周眠息第一时间给白任栩回过去电话,提示音响了两三下就被接通。电话里尴尬地沉默了一阵,周眠息听到电话对面的人说,“眠息,我记得明晚乐队有演出?”

周眠息心情肉眼可见地明朗起来,她期待地问,“你要来看吗?”

“嗯,我和则与一起来,可以吗?”

听到这句话周眠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用想就知道是周则与借和白任栩同行来“视察”自己的生活,她也的确没法拒绝这个请求。

“好啊。”她一边应下,一边对白任栩坦然承认错误,“之前对不起啊,任栩哥,我不知道你喜欢男人,以后不会再给你介绍那些漂亮姐姐了。”

周眠息不知道正是自己这句话让白任栩打住了想要解释的念头,电话那头的人顿了顿,回道,“不用道歉的。”

周眠息眼角扬着笑,她其实长的很好看,单眼皮狐狸眼,素颜也看起来很干净,笑起来惹得路人频频回头,“那说好了,你一定要来看。”

“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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