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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月二十一匙 真相

 

听到这一声“许姨”,许霞整个人像被钉住一般呆坐在原地。许久,她才僵硬地站起来朝眼前的人伸出手,粗糙的手指碰到陆沿瓷的脸时,干涩的眼中才后知后觉地蓄出了泪水,女人沙哑的嗓音微微哽咽,“哎,许姨在这。”

两人重新坐下来,许霞的目光自始至终就没有从陆沿瓷身上挪开过,她侧过脸盯着身旁的人,像是连一眼都怕错过。陆沿瓷也看着她笑,许霞就用更眷恋的眼神描摹着他的面庞。

许霞开口时声音还有些不稳,“小瓷怎么想起回来了?”

陆沿瓷回过头看着围栏外平静的江面,江水同时映照着岸边的绿和浩瀚天空的蓝,像色调浓稠的宝石,江岸上长着一些杂草,不如公园里的草木茂绿,却比倚在围栏脚下的同类蓬勃。

他平静地说,“丢了东西在这里,回来找找。”

接着他又问,“许姨这些年身体还好吗?”

许霞张了张嘴,有很多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她垂下眼,厚重的眼皮耷拉下去,最终只说,“……嗯,还好。”

陆沿瓷听出她言语中的未尽之意,便坐在一旁耐心等待,许久,许霞才又道,“……你说丢了东西,是丢了什么东西?”

她抬头看向身旁的人,声音有些艰涩,“你回来,是有想起来什么吗?”

陆沿瓷不愿意对亲近的人说谎,他回答道,“许姨,我想知道,我都忘记了什么事。”

许霞沉默一阵,问他,“那些事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陆沿瓷这次没有什么犹豫,“重要。”

于是许霞就叹了口气,她最清楚陆沿瓷的性子,从小对自己过高的要求使他各方面都很优秀,但同时也养成了一种温和的偏执,他不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他是会走到南墙面前,微笑着将南墙推倒的人。

能让陆沿瓷划分为“重要”的事并不多,因此许霞很清楚这两个字的重量,她的语气有些沉重,“小瓷,许姨私心不想让你再掺合过去的事,但是这么多年我在小奇身上明白了一个道理。替别人做选择是一件不公平,也不负责的事。”

小奇原名许奇,是许霞的儿子,年龄上比陆沿瓷大两岁,回国之前陆沿瓷有听黎扇提起过母子俩的矛盾。前几年许奇交了个负债的女朋友,二人因为想尽快还清债务打算一起跳槽到别的公司,但许奇原本的公司是许霞的亲戚求爷爷告奶奶才将人塞进去的,何况二人要跳槽的公司是个干高风险高回报生意的私企,主公司还在外地,许霞不同意,她觉得儿子放着好好的国企白领不做,非要蹚私企的浑水,说什么也不让许奇走,结果最后就变成小姑娘一个人跳了槽。

在外地没过多久,许奇的女朋友被追债的找上门,对方当天喝醉失手捅了人一刀,小姑娘住的偏僻,被发现的也晚,没来得及被人送到医院,就在路上失血过多去世了。

许霞对小姑娘的死很愧疚,但她做错什么了吗?当然没有。错的是失手捅人的人,背负歉意的却是她。母子二人每年都去给小姑娘扫墓,许奇没有怪许霞,他也知道没有人该怪自己的母亲,可这件事永久的成了许霞的心病。

“这么多年没见,你变高了,也更稳重了,我相信你有你自己的判断和想法。而身为家长要做的,不过是尊重和放手。”许霞目光和蔼地看着他,拍了拍他的手背,继而道出了一直压在她肩上早已成为重负的秘密:“当年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你还在昏迷,太太在病房外交给我一样东西,是一支录音笔,太太让我把它收起来,让我放在你找不到的地方。”

陆沿瓷蹙眉,不仅是对黎扇做法的不解,还因为他并没有关于这支录音笔的记忆。

许霞说,“我其实很疑惑,太太不想让你找到,为什么不让我直接丢了它,而是让我收起来。我不知道里面的内容,于是按照太太的话一直放在家里,直到你出院太太说要移居国外,我才把东西放回老房子的仓库里。”

说到这,许霞握住他的手,“小瓷,我说这些希望你不要生太太的气,太太也有太太的考量,无论如何,她的出发点都不会是害你。”

陆沿瓷冲她安抚地笑了笑,“我知道的,许姨。我不会找妈妈问这件事,谢谢你告诉我。”

临走前陆沿瓷抱了抱许霞,他对许霞说,“许姨,我爱妈妈,我也爱你,谢谢你。”

走出公园,陆沿瓷又改主意打算坐公交回去,在公交车站等车的间隙,他接到一通电话,是蔺寻打过来的。

“陆哥。”话筒里响起女孩小心又羞涩的声音,“你在忙吗?”

陆沿瓷眼角勾起笑意,“没有在忙,怎么了小寻?”

蔺寻坐在病床上抱着和自己一样大的玩偶,她戳戳小熊的肚皮,“陆哥,哥哥没有接我的电话,他说今天要来看我的,你知道他在哪吗?”

陆沿瓷顿了一下,他放轻声音说,“抱歉小寻,我现在不在南城,你可以问一下姚问哥哥。”

蔺寻的注意力显然被前一句话绊住了,“你不在南城?那你去了哪?”

“江州,就和南城隔了一条江,我跟你说过的,还记得吗?”

蔺寻点点头,“记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支吾着,“陆哥可以拍几张照片发给我吗?我还没有去过江州。”

陆沿瓷欣然应下,17路公交这时停在站牌前,他看到车厢内爆满的人群,很快便决定再坐下一辆。电话里的声音忽然变得模糊,蔺寻似乎跟那边的人说了几句什么,过了一阵,听筒里的声音才又恢复正常。

陆沿瓷听出来蔺寻的声音隐隐有些激动,她说,“陆哥,姚问哥哥说哥哥也去了江州,他是去找你的吗?”

陆沿瓷愣了一下,“什么?”

下一秒,17路公交缓缓启动,只留下炎炎夏日中的一串尾气,而陆沿瓷的目光一下就穿过马路对面,锁定在了某一处。

电话里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遥远,陆沿瓷隔着车流与对面的视线相撞,似乎有一场无声的对话在鼎沸笛鸣中展开。对方还是那样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单薄高挑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出,不怪陆沿瓷一眼就能看见。

最终是对方等了一会儿红绿灯,穿过斑马线朝他走过来。两人面对面站在一起的时候,周围的人纷纷投来视线,原因无他,只是这两张脸放在一起太惹眼。

陆沿瓷看着面前的人,没有说话。白任栩也抬眼看他,轻声开口,“陆沿瓷,我们聊聊。”

两人找了一家附近的茶楼,在隔间里分别点了生普和铁观音。

陆沿瓷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的人,白任栩的头发长长了一些,慵懒的发丝搭在脖间,将项颈衬得更加白皙,鸦羽般的睫毛投下的阴影遮盖住眼神中的情绪,左颊面中的痣和记忆中别无二致,是一种带着忧郁和柔和的貌美。

“为什么要回来?”

白任栩很少有这么直接尖锐的时候,陆沿瓷盯着他多看了几秒,才冷静地说,“你呢,白任栩?”

他缓缓反问,态度保持的很良好,“你为什么要回来?”

对方像是有些生气,语速很快地道,“不要继续了。”

陆沿瓷仿佛一定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没有回应,而是又问,“为什么?”

白任栩看着他,他的眉心几乎要拧在一起,却又在下一秒松开,陆沿瓷看到他深呼了一口气,似乎在很尽力地让自己不要失态。今天的白任栩整个人都不太对劲,他太急迫,也太焦虑了,甚至一反往常的冷淡自持,对陆沿瓷露出了很强的攻击性。

出乎陆沿瓷意料的是,白任栩在平静下来后开始坦白,“陆沿瓷,我们过去认识。不仅认识,我们一起逃过课,一起翻墙躲过教导主任,一起……参加过艺术节。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的尾音还有些颤抖,事实上光是承认这些过往就用掉了他很大一部分勇气,白任栩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趋暗而生的阴虫,挖出那些对他来说虚幻又无比真实的曾经无异于将他放在炙热的阳光下灼烤。

在听到周则与说陆沿瓷要回江州时,他就已经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所以他匆匆买了第二天一早的高铁票,连行李都没怎么准备,就空着手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找人。

别人眼中的他或许还能撑持泰然自若的模样,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出了高铁站后辗转学校的各个角落,走遍江州的大街小巷时,他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那种化为实质的不安如同浇灌在皮肤上的岩浆,滚沸的温度侵蚀着他的骨头,快要将他烫穿。

再如此刻,他溃不成军地质问着对方,“现在的你就算没有过去的记忆,不也照样过的很好吗?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呢?”

而陆沿瓷只是用一种晦涩不明的眼神看着他,像要洞悉他全部难以言说的痛苦与怆惶。白任栩被那道目光看的在心里埋下一颗伤心的种子,绝望地催促它结出苦口的果实,想要以此来证明那条不可触碰的红线是正确的。

怎么能是错的呢。

明明他只是……他只是……

“因为我想知道。”陆沿瓷平静地说,“我想知道和你发生过的一切,我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沉默半晌,白任栩忽然就可悲地笑了,他说,“你想知道真相是吗?我可以告诉你。”

他看起来姿态很放松,陆沿瓷却看到他放在桌上的手忍不住颤抖,“我们曾经是朋友,后来有人传我们是同性恋,而我的爷爷,从小到大唯一一个疼我、关心我的人,你知道他去世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白任栩红着眼,残忍地撕开这几个月他伪装出来的假象,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剜着他自己的心脏,“他说他没有一个和男人搞在一起的孙子。”

饶是陆沿瓷再冷静,也不可避免地在听到这句话后变了脸色。

“陆沿瓷,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再见到你,因为你让我活的很痛苦,这就是你要的真相。”

黎家旧宅。

二楼的房间没有开灯,陆沿瓷站在阳台上,身影与周遭暗色融为一体,他的眼底容纳了一整个夏夜,其中晦暗不清的瞳色藏着很深的情绪。

虫鸣扰乱寂静,栀子香侵袭热风,搭在栏杆上的手指触碰到湿意,天空开始毫无征兆地落下暴雨。

雨冲刷过空气中的燥意,粗暴地打散枝叶,又或者是打散了别的什么,人的心情难免跟着从鹅卵石上溅起,又重新落入凹陷地面的积水中去。

沉默是比雨更重的海。

陆沿瓷看着桌上的录音笔,因为在仓库放了很久受潮而损坏,南方的湿气像黏人的触手,钻进机械器件的呼吸道让它们窒息,也渗入夜,使其变得煎熬。

脚下的烟头从一支变到一堆,尼古丁滤过肺部的感受很轻,却又矛盾地闷沉。陆沿瓷最后从便利店里选了最难抽的一盒,在一夜之间耗尽它们的生命。

他看着夜光消逝,看着暴雨渐渐平息,看着日出后的满地残骸,他见证更迭,见证宁静,也见证死亡。

一夜未眠后陆沿瓷依旧没有让自己休息,他给骆云屿发消息问了当年同班同学的联系方式,骆云屿留存下来的也不多,仅有的几个都是回学校探望过她的。

发过去之后她问陆沿瓷要不要来参加过几天的艺术节,陆沿瓷回复自己还有点事,不太方便,不过骆云屿很意外他会问起当年的艺术节。

骆老师:我记得你和任栩都是钢琴独奏,当时还出了点岔子,原本抽签的顺序在你们之间还隔了一个节目,但是那个节目的演员好像找不到了,所以就连着上了两个钢琴独奏。不过嘛……

骆云屿有些怀念地打字:演出很棒。

骆老师:你们当初弹的曲子都叫《月光》,只是作者不一样,后来任栩拿了一等奖,你拿了二等奖。

陆沿瓷看着屏幕上的一大段话陷入了沉默。

他打字:老师有艺术节的视频吗?

骆老师:本来是有的,在我之前的手机上,但是那部手机后面出了问题卖掉了,很多数据也没能转到现在用的手机上。

陆沿瓷道过谢后将骆云屿发来的电话号码一一存下,在微信上搜寻到账号后发送了好友申请。

紧接着他开始收拾尘封多年的仓库,他不想让自己闲下来,只要一静下来他的脑海里就会回想起白任栩说的话,浮现出他说自己让他很痛苦时的表情。

那些东西会让他少有地感到心烦意乱,他不是觉得自己被中伤、被攻击或是被否定了,他只是不想看到白任栩伤心。

陆沿瓷承认,在听到对方曾经自杀过后,他就动了恻隐之心。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对每一个有过自杀经历的人都会如此在意,他也清楚自己这么做无异于犯贱。

对,犯贱。

要是让路俞明知道他这么想,对方大概会觉得他脑子有病。毕竟谁也想不到这个词会出自陆沿瓷之口,更想不到会被他用到自己身上。

他一直冷静、自若,他没有那么多骄傲,但他自尊,自爱,他有边界,有底线,包容,博爱,一直像一尊允许被指摘,却找不出错误的神像,不高高在上,同时也不容冒犯。

神像自愿跃入凡尘,没人想看到神像沾一身灰,但那尊被世人供奉的神像现在不仅摔了跤,还说自己犯贱。

他会继续追究当年的事,只是因为白任栩的痛苦那样真实,那样清晰,自己曾触碰过,抚摸过。上面的每一道裂痕,每一处罅隙,都曾被他握紧过,拥抱过。

那不是他的责任,而是他的私心。

所以犯贱就犯贱吧,陆沿瓷想。

仓库平常是锁着的,并没有人来清扫,光是里面堆积的灰尘就够陆沿瓷收拾半天。仓库里堆放着的都是些杂物,有他小学初中时的课本试卷、黎扇买回来却没用过几次的瑜伽垫、还有黎竹收集的各种漂亮瓶子。

陆沿瓷看到它们就会想起黎竹还没去世的那段时光。陆沿瓷的父亲名叫陆鹤年,是一名人民警察,在陆沿瓷两岁时因公殉职,所以陪伴他从咿呀学语到稚嫩懵懂的大多是黎竹和黎扇。

那时候黎竹经常外出旅游,每次旅游回来就会给他带纪念品,而这个纪念品就是各式各样的玻璃瓶。

有的是漂流瓶,里面放着黎竹写给他的话,有的是水晶酒瓶,黎竹会将酒味去干净再给他。其中让陆沿瓷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有很大一块破洞的深色玻璃瓶,里面装满了星星折纸。黎竹怕陆沿瓷扎到手,从别人那里学来一招,用胶水将碎洞边缘融合成水滴形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型溶洞。

黎竹告诉陆沿瓷,自己去旅游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可以每天拆开一个星星,里面写着黎竹想对他说的话,这些星星会代替自己陪在他身边。

但是那次带回这个瓶子之后,黎竹就没再去旅游过了,陆沿瓷也就一直没有拆开看的机会。直到黎竹去世的第三年,他才在黎竹生日那天将瓶子里的星星都拆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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