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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绷许久的神经一旦放松下来,彦卿立刻困得不行。公共星槎摇摇晃晃,他被晃得睡着了,头歪着靠在景行肩上。
景元看了看彦卿,又看了看景行,用没抱住豆腐的那只手搂住彦卿,把他搂得向右歪、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景行:“……”
他现在有点相信他爸说的了:他妈妈在装傻呢。
他有点紧张,又有点尴尬,手心不住出汗,搞得他忍不住在裤腿上来回擦手。他试想过无数母子团圆的场面,比如妈妈的鬼魂从天而降、吓了他和爸爸一大跳,又或者妈妈在午夜幽幽地飘到客栈顶楼、对着他和爸爸的睡颜泪眼朦胧,再比如,他和爸爸就要登上返回曜青的星槎、妈妈在白日里不能现形、便偷偷上了船和他们一起回家了。
但想来想去,他真没想过这场面,妈妈在豆腐店里一跪,跪得他初见时那点激动的眼泪水都给吓蒸发了。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景元。
爸爸说得没错,他长得确实很像妈妈,看照片是一回事,但见到活生生的人后,这感受就愈发强烈。
景行看着景元,觉得他似乎看到了几百年后自己将要成长为的模样,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的模样——哪怕这个男人现在蓬头垢面、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却依旧毫不羞涩,大大方方地坐在拥挤的星槎船舱正中的座位上。周围人闻见景元身上的气味,都忍不住皱眉头,更有人毫不掩饰地以袖掩鼻,景元目光扫见这些乘客,只是略一点头,再无其他表示。
景行忍不住用眼睛来回打量景元身上穿的袍子:布料是极好的,玄色衣摆上有连绵的刺绣图案,景行自小在曜青长大、对仙舟传统文化只是略知一二,也能看出针脚细密、乱中有序,金线银丝穿插其中,绝非成衣铺里随便就能买到的大路货色,怕不是请专人订做的。
也不知怎么回事,才把这好衣裳弄到这么大的怪味。
景行又去看景元的手,却发现他的手指上有不少新伤,交错重叠,像是被什么锐物割破的,但伤口不深,已经开始慢慢愈合了,只是外表还有些红肿;手指甲也几乎全折断了,甲缝里脏脏的,全是土和泥,像是刚从田地里劳作归来一般。
妈妈一定在外面流浪了很久。
想到这里,景行又有些心疼景元了。他本来都有些怨恨自己、也怨恨迟迟不来找他们的景元了。他看着他的爸爸一日日憔悴下去,心中多少有些后悔:如果当初我没异想天开地教爸爸来罗浮找妈妈,至少,爸爸不会变得这么疲惫吧。
他有些想和妈妈说话,但是景元见了他们俩,拢共就说了一句话,还是有关食物的,这让景行又怀疑他妈妈的脑子多少还是有些不清醒。
景行小心道:“爸爸。”
这一声没让景元转过脸来看他,却把彦卿叫醒了,他浑身一抖,倏然直起身体,一脸惊恐:“什么事?!”
彦卿双手在座椅上一通乱抓,好像怕被人偷了宝贝一样。景行赶紧拉住他一只手,又瞥见另一侧景元主动抓了彦卿另一只手。
彦卿被两人牵着手,这才冷静下来,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妈妈又跑了。”他又问儿子,“喊我什么事?”
景行凑近彦卿耳畔,小声道:“我本来想和妈妈说话,但是你说见了面得叫他‘爸爸’,我这么一叫,就把你也叫醒了。”
船舱里人多声杂,彦卿没听清景行说什么,不悦道:“什么妈妈爸爸的,你改不了口、就按照以前的习惯喊得了。”
景行坐正身体,越过彦卿、对着景元道:“妈妈。”
景元转过脸来,看了看彦卿,又看了看景行,说:“你好。”
这下景行更加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用胳膊肘戳了戳彦卿,希望他的父亲能为他提供一些帮助,却半晌没得到回应。他扭头一看,才发现彦卿又睡倒在景元怀里了。
景元搂着彦卿,感到他的记忆正在慢慢复苏。
他特地挑了个彦卿工作的日子独自前往十王司报到。彦卿在,他可舍不得走,但魔阴身一旦有了征兆,就意味着这具躯体已经死亡,魔阴不过是前往下一世之前的中间状态,因而万不可于人世间久留,就像活人不可于乱入幽冥界,妄图颠倒生死轮回这般超越凡人之力的规律,必会招致不幸。
彦卿在他走之前问他要不要吃西瓜,在他怀里蹦蹦跳跳的,快两百岁了,在他面前还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一样。那时他心软了一瞬,想着不如明日再走,但明日复明日,到了,这才递给景元,“详细的数据都在这里头,我就不照本宣科了,你一向对这类数字没兴趣。”
一旁的彦卿闻言,差点想拉着景元跳起来欢呼,但碍于外人在场,他只能从禅椅扶手间伸手去碰景元的手臂。
白露看了看彦卿和景元在空中拉着的手,小幅度摇了摇头,但没说什么。
彦卿问:“若我所知无误,可是能用这证明去地衡司申领证件?”
十王司阴间按兵不动,仙舟各部却得想法子安顿出逃的鬼魂与还阳者。就在昨日,罗浮出台针对还阳者的新规定,凡有丹鼎司开具之岐黄证明者,皆可至各地衡司公廨重新登记注册为自然人,此后每三个月需至丹鼎司授权医馆或药房,由符合资格的专人检查身体指标,并上报至地衡司。
至于魔阴仍在发作者,则只能暂时羁押于地衡司公廨或拘束于丹鼎司医馆病房内,待十王司动乱停歇,再次启程前往下一世。
“我的印章就是证明。”白露点点头,“至于报告内容,你们回家慢慢看,有不清楚的地方……彦卿,你还有我行动玉兆号码不?”
彦卿翻出玉兆,在通讯录里查找丹鼎司白露,将屏幕转向白露侧:“还是这个号码?”
“是,都用了几百年了。”白露说,“有问题的话,你和景元直接发讯息给我就成。”
白露说完这话便不再言语,再次出神地望着空中一点,似乎在思索什么。
彦卿压抑着兴奋,低头喝热茶,这贡给持明一族之首的茶叶真是不一般,汤水透亮,香气馥郁,虽然彦卿平常不爱附庸风雅,都忍不住想要再讨一杯。
他用眼睛看了看一旁的景元,景元手里还握着茶杯,没喝几口,杯子里茶水满得很,他另一手撑着脑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彦卿左看右看,只觉得这二人在打什么他没弄明白的哑谜,他看了看白露,白露低着头批病历,一手敲键盘,另一手从抽屉里偷偷摸猪肉脯吃,他又扭头再次看景元,景元一脸无辜地回望他。
彦卿被景元看得脸热,转视线到自己手中的茶杯上。
最终景元还是什么都没说,慢悠悠喝完了热茶,又和白露叙旧片刻,这便一手夹着报告,另一手拉着彦卿走了。
出了丹鼎司的大门,上了租来的星槎,彦卿这才问:“您刚刚在白露那儿可是有话要问?”
景元微微一笑,随手将报告丢去后座:“是,本想问问她,男人哺乳后的乳房能否恢复如初,但想来想去,一是涉及隐私,太太的身体毕竟不是我的身体,二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没什么不适应,何必折腾这一遭,便作罢了。”
彦卿耳朵发红,小声辩驳道:“问这个做甚?您不是挺喜欢的吗?!”
景元坦然道:“是很喜欢。”
彦卿回想起这几日和景元在房里的荒唐行径,顿时一张俊脸红到脖子根。
端午那日,彦卿绕路去东市买了为自己扩张的假阳具。仿息壤原理的自适应假阴茎破开了他紧闭的穴洞,在他的体内缓缓膨胀,直到他适应这粗大异物为止。景元性致勃勃地观看他自我玩弄,之后一边抚摸他的小腹为他放松,一边拔了那死物、换为自己的硬热活物进去。
彦卿躺着又是适应了好一会儿,景元这才慢慢动起来,之后越动越快、反复摩擦彦卿体内脆弱之处。彦卿那时却迟迟进入不了状态,兴许是景元太久没这样进来了,他仰望着客栈天花板的琉璃灯,五彩的滤片照出一个缤纷的光影,影影绰绰映在窗楹上。外头天已经全黑了,初夏亥时的天空是深蓝色,屋里却亮堂堂的,他们渴求彼此的身体,更想将每一处都瞧得清楚。
景元便是在那时将手伸向彦卿的胸部的。
灵巧的手指与湿软的舌头分别绕上两侧的乳头时,彦卿微微吃了一惊。
景元趴在他的胸口舔得很卖力,表情与动作都不像是勉强讨好。
彦卿在生育前那处便就被景元开发得敏感,只要爱人的手指轻轻掠过,他便会尖叫出声,生育后或许是受了孕激素的影响,更是连自己碰一碰都受不住。景元这样毫不留情地又舔又捏又揉,自然搞得他身体震颤连连,很快便高过去一次,景元见此举能取悦他,更是上下开弓,嘴上吮吸他的乳头,另一手则沾了润滑油打着圈逗弄他勃起的阴茎头。彦卿哭着去了两次,床单被他喷出的液体弄得透湿,琉璃灯在他脑海里晃来晃去,光影支离破碎。
之后数日景元便在客栈静养,魔阴不需担心,脑震荡却仍余患未消。他忽然开始每日准时头疼起来,早饭后疼一刻钟,午饭后再疼一刻钟,到了晚上就更不得了了,要疼上足足半个时辰。彦卿起初被吓了一跳,又是跑去附近的药房买止痛药,又是遣儿子去东市,到广云袖旗下的子品牌广云家居买特制枕,直到后来景元说不妨事,从彦卿的大腿上一路往上躺到了胸口,他这才渐渐觉出不对来:老家伙借病耍流氓呢!
彦卿起先有些抗拒。这微微隆起的胸部虽不显眼,也不影响日常生活,但多少是个违背他意愿、后天长出来的东西。生育后的头几年,彦卿总盼着胸前的这对玩意儿能自己缩回去,但后来他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剩下的选择无非放任它去、或是手术去除。彦卿思来想去,最后决定随它去了,只是偶尔照镜子或是洗澡时凝视自己的胴体,仍有些微妙的违和感。
如果他还有兴趣找别人,他觉得自己应当会选择去做手术——他失败的约会们历历在目,没有一个男人喜欢他这副身体。
但他只爱景元一个人;而他曾经以为,针对此事,景元不可能再给出任何答案了。
景元回来后的第一夜,他宽衣解带时心里其实紧张得要命,鼓足了勇气耍脾气,景元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料,对待他乳房的态度却又十分平淡:景元甚至没碰一碰他的胸部!
彦卿把这看作是一种礼貌的反感——如此他也不会责怪景元,人的性癖如同天命一般难违,他不能苛求一个含了快两百年平胸的老男人有朝一日天翻地覆。
不料景元再次给出了答案,这让彦卿难堪又欣喜,爱人对他身体的渴求像是一种肯定,他将他微微隆起的乳房主动地送入景元口中,这个千岁的老男人像一个没被满足的婴孩一般常常叼着他的乳头,但又像一个男人——像他的丈夫一般情色地揉弄他柔软的胸部。他和景元都反复确认彼此的意愿,这个全新的身体变化让他们长达两百年的恋爱关系有些陌生,景元动作片刻后便要停下来问他喜不喜欢,彦卿拼命点头,他知道景元不是为了自满,而是担心他被这种着迷的爱情表达吓到;而他也时不时询问景元的感受,他怕景元只是为了满足他,而假装对他的胸部提起性致。
还好他们都足够坦诚,长年的信赖关系让他们没有对彼此撒谎的必要,更让他们擅长读懂对方的表情。当彦卿因乳头被吸得破皮而微微蹙眉时,景元主动停下了对他胸部的骚扰,并帮他剪了两块膏药贴上。
见过白露的次日,景元去地衡司申领身份证。上午去的公廨,下午就有策士上门有请将军府雅座。
“该说冲虚消息灵通呢,还是该说他有耐心呢?”景元对着镜子换衣服,隔着一盏屏风问彦卿。
他没有军服,彦卿的制服他穿不上,便换了一身绯色袴褶,绣有狮虎暗纹,清洁利落,不像个谋士,倒像个将要上阵杀敌的将领。
“您怀疑他早知道您重返罗浮?”彦卿也忙着换衣服,好几十天没穿正装,有些不习惯。
景元穿好了衣服,过来帮彦卿装护臂:“你以为白露为什么会有空见我?”
彦卿脸色微变:“我也疑心过,但您和她毕竟是老友,我还以为……至少她是为了旧情。”
“是我多疑罢了,否则冲虚何必再见我一次呢?”景元耸肩,又蹲下来为彦卿穿军靴,“我随口说的,别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彦卿一脚踩在地上,另一脚踩在景元胸口上,不安分地动来动去,隔着衣物踩景元的胸肌:“我说怎么这几日客栈附近都有人鬼鬼祟祟的,原来是冲虚的人?”他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坏了。”
景元为彦卿穿好了一只腿的护腿,去捉自己胸前的另一只脚:“别告诉我你把冲虚的密探给做掉了。”
彦卿被景元单手拎着脚踝,不安地动了动脚趾:“我没那么笨!只是我以为那是十王司判官的同伙,把他们打晕后随便丢去天舶司门口码头的货船上去了,现在可能……已经飞出去好几十个星系了吧。”
景元笑着点头:“做得不错。希望冲虚给他这些耳目多些抚恤,顺便报销旅费了。”
他边说边给彦卿另一只脚也穿好了鞋。彦卿坐着系披膊半天系不好,于是又起身张开手臂,让景元帮忙。
景元边系系绳边问:“这十几年是谁帮你穿的军服?”
彦卿垂眸看景元修长的手指,道:“有不少部下愿意帮我。”
景元语塞一秒,以食中二指将平结推紧,为彦卿扯平披膊下的衣物,才缓缓道:“那挺好的。”
“噗。”彦卿从下往上看景元的表情,“您真信啦?我逗您玩的——自然是被我一一回绝了。向来都是我为您披战袍、您为我擐铠甲,哪有让外人来做的道理。”
景元脸色这才好些。
彦卿又要戴头盔,被景元拦下:“又不是上阵杀敌,别穿这么正式。”
彦卿眨眨眼道:“伴君如伴虎,防不胜防呐。”
景元轻轻摇了摇头,彦卿也不坚持,趴在景元胸口与他缓缓接了个吻,轻声道:“您好美,又好帅。”
“你也不差。”
景元捏着彦卿的脸,低头又亲了亲他。两人许久未见彼此着正装的模样,都有些心猿意马,耳鬓厮磨了许久,直到房外冲虚的策士再次敲门,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向外走时,景元又小声道:“这几天还没喂饱你?”
彦卿走路姿势有点别扭,难堪道:“您好意思说我!”
景元边走也边整理下袴,策士注意到他的动作,问:“可是大小不合适?冲虚将军念您将将返回罗浮,特意为您备了几套衣裳在府上。”
彦卿登时尴尬得不行,仿若一只沸腾的水壶,烫得头顶冒烟、快要悲鸣。
景元却道:“无妨,彦卿为我备了四季衣物,将军费心了。”
路过景行的房间时,彦卿这才想起:事发突然,他和景元都忘记和儿子交代一声去向。
真是不应该……虽说景行也是个大小孩了,但彦卿总感觉景元回来后,他有了老公忘了儿子,对景行有些疏于照顾了。尤其是这几天,他和景元天天在房里鬼混,只在早晚餐时才和儿子说上几句话,景行倒也心知肚明他俩在房里做什么,也不在自己房里待着,一有空便跑去云骑军营外找先前接待过母子二人的曜青小姑娘说话。一家上梁不正下梁歪,各个都在初夏散发着春天的气息。
彦卿一动念,景元便知他在想什么,问:“此次会面可是机密?”
策士点头又摇头道:“内容是,会面本身不是。”
彦卿便隔着房门朝里喊,告知景行他和景元的去向,景行也不开门,隔着房门喊回来,无非是好的好的知道了,彦卿这才放心地和景元离开。
一行人出了客栈便上了将军专派星槎,一路不歇,直奔冲虚府邸而去。
冲虚是个好铺张的,洞天里主宅旁东侧留了近十亩地种果树,所幸宅门不朝着东头开,否则见将军一面还要走上个几里路,这将军府怕是要门可罗雀、部下们只盼君王不早朝了。
彦卿跟在景元身后进正门。符玄退位后,彦卿尚不曾觐见现任罗浮将军,更没料到冲虚又将她辟出的洞天搞得这般天翻地覆的——符玄是个务实的人,在位时将不少卜算仪器与阵法搬来了将军府,整座洞天被装潢得像一个进阶版的微缩太卜司。
彦卿忍不住探头探脑,打量十亩良田。
冲虚的策士果然很有眼见力,见状急忙道:“待诸事尘埃落定,指挥使大人自可以于园中与将军大人把酒言欢。”
彦卿收回目光,隐约觉得这策士话中有话,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他甩了甩脑袋,跟上景元的步伐。
景元走在彦卿前方,小声道:“我还不知道曜青家里什么样,但想来是没有院落的,否则你也不必像个小孩儿一样东张西望。”
彦卿回答道:“有倒是有,一爿小院,荒废着没种东西罢了。”
“和冲虚讨桃树回去?春天时会很漂亮。”
“我倒觉得桂树也不错,仲秋时十里飘香,坐在树下吃螃蟹、赏月,正好桂花也能做饼。”
“都好,你说了算。”
策士一路跟一路听,见着二人仿佛把冲虚的府邸当自己家一般讨论,不禁嘴角抽搐。
三人行至前厅,冲虚正坐其中,一旁的太师椅上坐着符玄,捧着一杯冰茶慢悠悠地啜饮,整个厅堂都飘着一股腻人的糖浆香气,想来这二人先前已经商讨了许久。
景元对着符玄略一点头,又朝着冲虚行礼,彦卿站在景元左后方,同样朝那二人抬手行礼。
冲虚是个高而瘦削的年轻人,出生在联盟最为炽热的洞天之一,那里是全仙舟蜜柑与甜瓜的产地,随着舰船航行,与所在星系太阳渐行渐远,洞天会自动调整自身的倾角,以保证长时段的日照。而冲虚便出生在那间看护瓜田的小屋里,他长大后,父母不愿让他继续这艰苦的事业,让他去军中,他便去了。
他第一次受到拔擢,是因为辨出假意和谈的一支丰饶民残党送来的贡品暗藏玄机,他不顾小队长阻挠,单手劈开那足有半人高的巨型西瓜,其中密密麻麻涌出了无数蝇虫,原来敌人端的是腐败云骑军粮草这一招;再之后一次升迁,则是因为他率小队出奇制胜、一举歼灭了那送蛆虫的残党,血液混着尚在培育中的幼虫浆喷了他一靴子。
——总之,这是一个见过血与土的男人。
他开门见山道:“景元,好久不见,我打算派你代替罗浮六御出使冥府。”
“乐意至极,不如说,我今日赴约,正是为了此事。”景元边说边坐在符玄右手边仅有的空位上,彦卿只得坐在符玄左手边。
景元接着道:“既然我应下,你也不必再隐瞒任何细节,这些天我和彦卿四处打听、旁敲侧击,还叮嘱在地衡司的前部下多留意,因此已多少能猜出内情,但始终如同雾里看花。”
冲虚点头:“这是自然,只是有来有往,你是在座唯一走过一趟鬼门关的人,知道什么,全说出来吧。”
一旁有侍卫为景元和彦卿上茶,景元接了茶水:“我虽然身堕魔阴,又往返两界,但始终是仙舟人,因此我所知一切,自然没有任何可隐瞒的。”
这话说完,冲虚与符玄都期待地看着景元,景元却不继续了,却说:“只是,我尚且不知十王司开出的谈判条件,也不知仙舟——或曰罗浮——想取得的局面,我又该如何出使呢?”
冲虚尴尬一笑,拍了下脑门:“和符玄前辈讨论了一上午,忙糊涂了。”他解释道,“十王司自然想收押所有魂魄与还阳者。不瞒你说,动乱刚开始那会儿,我本来也这么打算——阴间就是阴间,阳间就是阳间,二者泾渭分明,怎么能随意混合?更何况,长期在地府里头待着的魂魄,生前肯定作恶多端,要在十八层地狱里改头换面,这些家伙跑回罗浮来,难道不正是为了作乱人间?
“但十王始终不采取任何措施,这倒霉催的接引舢舨又非得在罗浮开鬼门,没办法,只能把这些鬼魂尽量送回家去。算来这已经是……”
符玄插嘴道:“距离第一批亡魂归故乡,已经一个月有余。”
“是。”冲虚继续道,“让我们地衡司的同事吃了不少苦头,光是加班费、我上个月就批出一千多万。”
“但好在多数亡魂都没有害人的意图。”符玄接过话头,“根据仙舟民间信仰所述,十八层地狱中关押的,不仅仅是阳间普遍认为的大恶之人——伤人放火的、奸淫盗杀的;还关了道德上有瑕疵之人:撒谎成性的、搬弄是非的、背弃帝弓信仰的……不一而足,甚至爱在黉学和夫子顶嘴的,因为没能尊师重道,也得下地狱。
“而根据地衡司的鬼魂名录来看,民间信仰所述确为真,此次出逃的亡魂里,只有二成不到是生前为恶之人,而十有五六都是因生前道德有害、而被阎王押入地狱的鬼,剩下两成左右是云骑同袍……”
景元微微挑眉。
符玄说:“阎王老爷可不管你生前杀的是敌非友,只要有过杀生行径,通通下地狱改造。”
景元与彦卿不禁面面相觑,又一齐看向冲虚,冲虚已听符玄说过此事,此刻只是无奈摇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真算起来,本座为云骑献计良多,身后一样跑不掉。”符玄不顾三位男士哀叹的心情,将话题扯回来继续解释,“何况,就算鬼魂们有害人的企图,也没有实际伤人的能力。毕竟魂魄没有实体,又只能在夜间行动。虽然确有几只不安分的,总爱在长乐天的牌馆外头故意冻伤牌友,好在地衡司早有准备,在公廨备置了百万勒克斯的强光灯,这灯效果虽比不上十王们用的分魂手段,但也足够暂时分离三魂、让那些惹是生非的鬼消停一阵子。”
彦卿终于忍不住问:“听这话的意思……现在将军不想送亡魂离开了?”
冲虚皱眉道:“也不能这样说,毕竟十王司不隶属六司,又油盐不进,如果可以,我不想忤逆阎王。但另一方面,呼啦啦跑出来十万条鬼,我也得考虑活人的心情。
“要是仙舟人都怕鬼,那倒是好说了——问题在于仙舟人太长寿,死了几百年的鬼都能找到生前的亲朋好友,除非同室操戈之辈,这些鬼魂的家人们都是很欢迎它们回家的,现在连什么‘鬼魂亲属互助小组’都如雨后春笋……我若是一意孤行,只听阴间卿相的指令,而不听阳间布衣的心声,我这洞天门外十亩良田,第二天就该坐满了抗议的人群。”
景元赞同道:“是,希望就像闷烧的火种,点燃它只需要一个微小的失误,一个快速的摩擦;要熄灭它,却费劲多了。”
他越过符玄看了看彦卿。
彦卿意识到景元想怂恿冲虚,便开口道:“在座的都是熟人,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我和景元分别不足廿年,尚且……尚且……”彦卿卡壳了,双颊泛红,他说,“我和他一想到还要再次分别,便心如刀割,只恨时间残忍。想来那些百年未见的爱侣,哪怕人鬼殊途、再难同床共枕,也同样不愿再分开了。”
“行了行了,真以为谁都像你俩一样鹣鲽情深?”符玄酸道,“地衡司可收到不少鬼魂纠缠生前伴侣的报告,执事们正焦头烂额呢,问题还是在子女不愿再次送走父母的鬼魂、幼妹幼弟不愿与百年未见的大哥大姊分开,更别说那些因战争而曾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难办呢。”
“对,”冲虚点头,“说到底,鬼的意愿不是问题,人的意愿才是问题——除非当事活人特别要求,这鬼是不好送走的。不过嘛,我更贪心些,如果地府能只收走那些生前犯了罪的鬼,那才叫妙呢,是不是?”
景元摇头道:“这我不能保证——说是谈判,但我们的筹码太少。”
符玄说:“这也是冲虚想让你和我一起去的原因,至少气势上不能输嘛。”
“说到这个,”景元说,“我早想问,你在虚陵教书育人十载,多少该比我们了解十王司。”
“说不上了解,但有一点倒是虚陵街头巷尾的共识:十王司老早就有人手不足的问题。”符玄道,“听说第三次丰饶战争前还尚且勉强运转得过来,后来死的人实在太多了,压力太大,离职了一批冥差,许多舢舨就此荒废——”
“——等等,之前就一直在说‘舢舨’,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彦卿举手发问。
景元看了看符玄,符玄示意他说,景元便道:“彦卿,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我离开家后的经历?我在码头搭了一艘船后,就这么走到冥府第一殿的。——我想,那艘船便是负责接引的舢舨。”
符玄点头:“正是如此。在虚陵,生者虽不能直接接触冥界,却常常见到这些无人驾驶的舢舨从虚陵各码头出发,如果说虚陵仙舟是母舰,那么这些舢舨便是迅捷的子舰,负责接引于其他仙舟或域外逝去的魂魄返回冥府。说来,我这次赶不及回罗浮,也是托相熟的判官、搭了一回舢舨的便船。”
“那么冥府还是在虚陵某处咯?”彦卿又问。
“也不能这么说。”符玄摇头,“虽然同样下辖十王司,幽囚狱是在虚陵,可冥府却不在虚陵,因为冥府已经不属于活人的空间了;这些舢舨也和押送活人重犯的星槎不同,虚陵人常见它们于虚陵码头出发,却不曾见过它们返回虚陵。”
彦卿听得有些悚然,他还想提问,冲虚和符玄却要景元分享第一殿内情况,彦卿只得闷闷住嘴,心想回家问景元便是。
景元便将这讲述了好几遍的经历复述给在场的两位新听众,当他说到李指挥以命换命时,在场人士无不唏嘘。而再之后的流浪经历、怎么与彦卿重逢,景元便一句话带过了。
符玄惊讶道:“阎王三角恋?!此话当真?”
冲虚更是激动:“我操,这帮家伙净想着坑老子!祂们当初可不是这样解释玩忽职守的原因的!”
“怎么说?”彦卿问。
“说地府设备年久失修,通往各地狱的浮梯和鬼门全坏了,所以第一殿阎王被关在地狱里上不来,而鬼能穿墙,所以全逃出去了。”冲虚说。
符玄难得很没风度地翻了个白眼:“我就说这解释根本说不通!阳间的墙关不住鬼是自然,地府里难道还能关不住鬼?”
景元却笑起来,双手隔空按了按,示意大家安静,又有点安抚之意在其中:“阎王玩忽职守,又妄图欺上瞒下——谈判筹码这不就有了?问题只在于……我们没证据。”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自然是听老李说的。”景元无奈道,“而这又是老李在殿里躺了一周,道听途说来的。”
“这……”符玄沉吟片刻,“若此事为真,十王自然理亏,哪怕没有任何证据,本座自可以天花乱坠,攻破祂们的心理防线。但若此事只是捕风捉影,咱们麻烦可就大了,到时候能不能全须全尾地走出鬼门,都是个问题。”
“确实,诽谤鬼王私生活,也是搬弄是非之一种,魔阴后不知要下哪层地狱。”景元道,语调平常,仿佛在讲一个冷笑话,惹得符玄不禁扭头怒目而视。
就在符玄要发作时,彦卿忽然道:“不,我们有证据——你们最近没去不夜侯门口听说书?”
“哪有这个闲工夫?!”
“哪有这个闲工夫?!”
符玄与冲虚异口同声道。
景元想起彦卿所指何事:“西衍在冥府里目睹了不少阎王爱恨情仇,他回家后,他女儿听他说了这些,全给编进评书里去了,算她那摊子每日有一千人歇脚听话本,一个多月过去,全仙舟现在也算有几万知情人了。”
“你的意思是……让仙舟人作证?”符玄反应很快。
“就找西衍如何?反正他本就是从冥府里逃出来的。”景元说,“当然,若他不乐意,咱们还能全罗浮征询目击证鬼,我估计同他一起出逃的鬼魂里,还有不少也对冥府内部的混乱管理有所耳闻。
“何况,就算最终没有鬼愿意回去,也可以让地衡司一一录好了证词、把录音带去地府里去放给阎王们听嘛。再退一步说,我姑且也算是亲历者兼……冥府混乱管理受害者,总能参上一本的。”
冲虚长出一口气,往椅背上重重一靠:“甚好甚好,有你这话,我终于能安心了。西衍这事我会差人去办,你和符前辈专心计划谈判细节就成。”
符玄赞成道:“可行。本座今日仍有要事与冲虚将军商议,景元,我明日与你再议。”
话已至此,很明显是个赶人的意思,冲虚正要以目示意侍卫送客,景元却不离席,打断了冲虚的动作:“我还有一事想问。”
冲虚点头:“说。”
“鬼魂是一回事,如我这般还阳者又该如何处置?”
“死人都送不走,何况活人?”冲虚看了景元两秒,道,“我让你去谈判,意思还不明白吗?自然是要你活着回来给我一个交代。”
符玄一言不发。
“冲虚将军就不怕我被阎王扣下回不来了?”景元再次发问。
“对……”冲虚叹气道,“所以符玄前辈和你一起去。”
彦卿听到这里,差点要跳起来反对:“我同景元一起去,符玄留在这里。”
景元却道:“不,彦卿留在人间。”
彦卿越过符玄瞪景元,景元不予理会,继续道:“若我所料不错,舢舨并非一般的高速飞行,而是近光速飞行。”
“没错。”符玄苦笑道,“也不知阎王爷什么癖好,非得用这种……古典的飞行手段,搭一次便船,下来后我真是字面意义的吐了三天。”
彦卿问:“什么意思?”
“彦卿,至此仍有一冥府谜团未解,你可还记得?”景元反问他。
无人驾驶的星槎、消失不见的阎王、大乱的地狱、洞开的鬼门……彦卿在脑子里飞速回忆:“冥府一日、人间数年——仍没有合理的解释。”
“古国时代人们常说,天人一日、人间一年,但仙舟进入孤航时代后,人们便逐渐理解了时间的本质。”景元说。
“停——!”符玄出言阻止,“学宫里的必修课,您确定真要在这儿给他复习一遍?”
“我这不是没上过学嘛,哪知道你们在学宫里都听夫子讲这些。”彦卿尴尬道。
“我上学宫都是好几个琥珀纪之前的事了,哪记得住科目有哪些。”景元一脸无辜,“言归正传,我尽量简单点给彦卿解释下。”
彦卿却说:“时间的本质我不明白,但说到近光速飞行……这不是相对论嘛!这我还是略知一二。”
“看来我不在时,你自学了不少东西。”景元饶有兴趣道,“近光速飞行与时间流速有什么关系,你给大家展开讲讲?”
“啊这……”景行长大后,彦卿不再需要一夜起来五次照顾自家夜哭郎,却仍常常睡不着,便抱着平板独自在床上看学宫公开课,弥补自己错过的基础天文、数理知识。
刚刚他也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景元真要考他。
彦卿语塞几秒,努力回忆那夫子在黑板上画的甲乙丙星槎,开口道:
“首先我们假设光速在任何惯性系中都是恒定值,其次我们假设同一个惯性系中物理规律不变,因此当十王司的舢舨无限近光速飞行时,光相对于舢舨速度无限接近于零,同时考虑到罗浮舰船在宇宙中的航行速度远小于光速,在这个情况下,可以把罗浮看作绝对静止。因此对在罗浮的我来说,舢舨和光一样,都在以光速航行,但这样便产生了矛盾……
“呃……从我的角度来看,舢舨的速度和光速一致,而从舢舨的角度来看,光却是静止的……为了解决这个谬论,只能让舢舨上的时间流逝变慢。”
彦卿停顿片刻,恍然大悟道:“所以对景元来说,他离开了一日,我在仙舟上却等了快二十年!”
“很不错。”景元毫不吝啬表扬,“很聪明。”
冲虚和符玄被迫重温了一遍基础物理学,又被秀了一脸恩爱,不禁二脸嫌弃。
彦卿又问:“可是,这说不通啊?近光速飞行是孤航时代的产物,自从……寿瘟祸祖降世,时间对于我们仙舟人便只有过多、而非过少的烦恼,不是么?何况曲速飞行技术问世几千年,就连平民远航也用得起这种手段,十王司何必坚持这老掉牙的技术不放呢?”
景元道,“我想,一方面是因为十王司人手不足,却必须往返散布在宇宙各处的六艘仙舟、以及域外的战场之间,不得不超速驾驶。阎王生无涯,冥差、判官虽是长生种,却终有尽时,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无限压榨手下员工,这阎王称得上是精明透顶。
“另一方面,故意不采用曲速飞行,导致舱内较仙舟时间流逝更慢,也算是变相减轻了工作负担——否则仙舟拢共好几千亿人口,每秒都有人死去,单只有一个阎罗负责接引所有死者,哪怕用上空间折叠技术,这冥府第一殿也该爆满了。”
“这倒是解释了为什么十王对鬼魂出逃事件迟迟没有回应。”冲虚插嘴道,“我们这儿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对地府来说,可能也就过去了几分钟而已吧,冥差们怕不是还在忙着修理鬼门。”
彦卿忽然想起景元说他刚回罗浮时也常常吐,现在想来,也许不仅仅是脑震荡的缘故,而是和符玄一样,甫从高速航船上下到低速航行的罗浮舰船上,脑子里的平衡系统转不过来。
他渐渐反应过来,怒道:“就是这个原因,你要丢下我再次独自去地府?景元,你还想让我在人间等你多久?”
景元没料到彦卿会在老同事面前公然顶撞他,愣了两秒,眨了眨眼,才想起他要说什么。
景元开口,刚说了两个字“儿子……”,却不料彦卿更生气了:“儿子儿子——景元,你还知道你有个儿子!你想让我和儿子一起等你多久?”
彦卿很少在外人面前这样不给景元面子,景元被他骂得毫无招架之力,又是在熟人面前,更是不好意思和彦卿吵架,但还是挣扎道:“我们俩都去谈判,儿子怎么办?他才十八,根本就是个宝宝,我们俩又没亲没故的,总不能叫冲虚替我们俩养儿子。”
冲虚正津津有味地看夫夫拌嘴,忽然被点了名,吓得坐直了身体。他正想说什么,符玄却道:“好了好了,你们俩停停,要吵架回家关上门吵去。本来又不是只有景元要去,本座同行,自然不可能让青雀在人间等我几百年。”
彦卿被景元戳中心事,正在卡壳,听符玄这么一说,茅塞顿开:“什么‘我们俩都去’?你先前担心的事都说清了,又有符玄出使——冲虚将军、太卜大人,我看景元和我都不用去了。”
符玄脸色稍变,皱眉道:“阎王不可出鬼门,但没人说祂们不能去别的舢舨上去。具体操作细节还在与判官商议,但我们将在一条航行速度与罗浮几乎无异的舢舨上进行谈判。”她扭头看景元,“你有老婆孩子,本座也有老婆……没孩子,自然早有应对之策。”
“这主意好!”彦卿笑道,接着眼巴巴看景元,“我能去了吗?”
冲虚却帮着景元劝说:“彦卿,你为了景元连日奔波,这些我都有所耳闻。何况,你身为罗浮剑首,长于干戈,却不长于玉帛,就不必跟去了吧。”
彦卿有些愤愤,但和冲虚不甚熟悉,不好发作,只得继续对着景元望眼欲穿。
符玄见他表情,眼睛一转,说:“本座倒是觉得,带上彦卿也无妨。”她说着从兜里掏卜算盘,“我先前已卜过一卦。此去虽说名为谈判,实则逼迫阎王就范,又是深入无人之境、死生边缘;卦象吉凶各半,因此,我方多一份即战力,也是多一分心安。”
冲虚思考片刻,道:“无论景元和彦卿去不去,你终究得为我去地府,自然以你的意愿为准。”
——符玄想带着彦卿,冲虚倒戈符玄,一下子变为三比一的局面。
景元只得妥协道:“此前我一直在担心时间流速的问题,让彦卿随我同行,儿子没人照料,但不让他去,又得分别十数载,实在是难办……但既然矛盾已解,彦卿自可以随我一同去地府谈判。”
“好耶!”彦卿不禁欢呼道,此时的他,尚且不知道他做了他人生中数一数二最正确也是最错误的决定。
见过冲虚后不久,待身体转好,景元便每日与彦卿去云骑校场锻炼,为不知何日来临的地府一日游作准备。
晨练第一日,校场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吃瓜士卒看他们俩比试。师父教徒弟常见,前罗浮将军教现联盟剑魁少见。更别说自从景元离世、彦卿调离罗浮云骑,这等规格的比试尤为罕见——罗浮剑首之位再次空悬,离了故乡的彦卿没有收徒,爱子景行又弃武从医,将士们只有在其他仙舟剑首造访时方能一饱眼福。前些日子,景元未死的消息乍由丹鼎司传来,将士们的欢呼声几乎掀翻屋顶,而今晨景元与彦卿并肩进入云骑驻地的那一刻,消息便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整个军区。
是日天朗气清,带着初夏暑热的湿气,景元彦卿皆着云骑将领夏日武服,上身短袖、下身裤子束进布靴里,两人招式起,溅起洋洋尘土。
彦卿出远门爱用兵器亦不离身,景元还阳前最常用的刀却在罗浮博物馆展出,要物归原主还得写申请打报告,行政上的流程免不了时间,他只得去军库里挑选了把趁手的刀姑且先用着。
师徒二人先以掌短暂过了几招热身。彦卿听出景元呼吸不稳,去武备架上取剑时便动了心思。
他回身,背持燕啄剑,另一手掐剑诀,景元则单手抱刀,略一点头,两人双目相对,同时出招!
彦卿挥剑向景元冲去,嘴里怒喝一声,手上却放慢动作,虚晃一抹,见景元出刀欲拦,他这才手腕一转,又朝前刺去。
“——你在做什么?”
景元挡下彦卿攻击,后撤半步,两人短暂错身,在周围士兵们的喝彩声中,他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轻声问彦卿,语气里带着些许责备。
彦卿知道景元将他的手下留情误会为习武懈怠,却又不好在这么多人面前拂了景元面子,大脑飞转,正犹豫着编个什么借口,景元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拎刀撞向彦卿,横劈而去!
彦卿一惊,心神回体,提剑、接招!
兵刃相接,彦卿虎口发酸,咬牙运气,堪堪停住景元的刀锋。
景元膂力过人,这点彦卿自然是清楚的:二百年前,他年少无知时偷拿他师父的武器耍,空中舞动刷刷刷,那叫一个威风,第二日起来时肩背酸得不行,又不敢让景元知道他双手软软如面条的原因,只得无理取闹了好久,才逃过那周的剑法训练。
彦卿大喝一声,拨开抵在面前的寒光。
景元有些用不习惯这玄铁刀,手臂飘了两寸,也不再逼彦卿,却是收刀再砍。彦卿有了准备,以剑去击景元的下盘,景元见招拆招,腾空飞跃、躲过彦卿一击,并借着落地的势头朝彦卿直劈而来!
彦卿翻身躲闪,堪堪避过景元这力敌千钧的一击。金鸣一声,景元刀刃击中地面,围绕彦卿左右的飞剑从中折断、被生生震碎一杆!
“好——!!!”
周遭人群山呼般爆喝。
“再来!”
彦卿从地面上一跃而起,抹了把脑门上的汗,不服气道。
景元也不客气,彦卿只是将将站稳身形,他便再起攻势、挥砍而去。
景元在战场边上是个擅长以少胜多的将才,上了战场却是个千斤扫四两的勇夫。师门上下皆用剑,唯独他爱用破阵刀,出入敌军如切瓜切菜一般,也可见一斑。彦卿则同时承袭了师祖镜流与师父景元二人的特色,年少时张扬恣意,年岁渐长则愈发收敛锋芒,喜好以退为进,乍一看去,反倒显得比景元更柔和些。
刚柔相济,阴阳相生,看得围观者好不兴奋,连连叫好,更有甚者,上头眼睛还挪不开,下头身体已难自控、跟着场上招式比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