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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3节

 

曹端朗声道:“治国之道,所养有二,一曰养德,二曰养力。”

“事或可以德怀,或可以力摧。外以德自立,内以力自备,慕德者不战而服,犯德者畏兵而却。徐偃王修行仁义,陆地朝者三十二国,强楚闻之,举兵而灭之。此有德守,无力备者也。夫德不可独任以治国,力不可直任以御敌也。韩子之术不养德,偃王之操不任力,二者偏驳,各有不足。偃王有无力之祸,知韩子必有无德之患。”

他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每一个字仿佛都有千斤重。

不愧是未来的“明初理学之冠”,名副其实。

而且在曹端的解释中,虽然他的观点是“仁之所在,在德不在力”,但却并没有完全否认武力的作用,相当于自己把张宇初可能反驳的漏洞给补上了,这从他举的例子可以看出来。

曹端举出的例子是徐偃王,这是西周周穆王时,小国家徐国君王,据说,徐偃王注重修行仁义,在养德方面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以至于获得了三十二个国家的衷心拥戴,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楚国看不过去了,举兵伐灭了徐国,而修行仁义德行的徐偃王并无丝毫还手之力。

当然了,后半段还有一个隐藏的反击之处,那便是以武力行霸道的楚国,最后被武力更强,在霸道上走的更极端的秦国所灭亡,行韩非之术的秦国以霸道统一天下,二世分崩离析,这也变相证明了,单走霸道,是行不通的。

由于曹端在不属于自己被动回答的回合,给张宇初回答了问题,所以这下轮不到张宇初再提问了,曹端径直发起了自己的攻势。

而且是甫一开口,就技惊四座。

“天道无为,听恣其性,故放鱼于川,纵兽于山,从其性命之欲也。不驱鱼令上陵,不逐兽令入渊者,何哉?拂诡其性,失其所宜也。

夫百姓,鱼兽之类也,上德治之,若烹小鲜,与天地同操也。商鞅变秦法,欲为殊异之功,不听赵良之议,以取车裂之患,德薄多欲,君臣相憎怨也。

道家德厚,下当其上,上安其下,纯蒙无为,何复谴告?故曰:政之适也,君臣相忘于治,鱼相忘于水,兽相忘于林,人相忘于世,故曰天也。”

这是直接化用了《庄子·大宗师》中的“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若是在旁人面前化用也就罢了,这可是当着龙虎山大真人的面!

这不是赤果果的打脸是什么?

姚广孝不由地看向台上的张宇初,却见张宇初依旧面色淡然的模样,只是双目微闭,似乎根本就不把台上的曹端放在眼里。

姚广孝却没那么放心,毕竟他知道张宇初的能耐,张宇初如此淡定,肯定还是没有完全准备好,正在故作声势。

这一刻,曹端已经被张宇初视为平生仅见的大敌,因为张宇初发现,这曹端的确如同姚广孝所说,很厉害,甚至,比之前的两位更厉害。

不仅博通儒家经义,而且对道家的理论也有很深刻的理解,甚至能够巧妙地化用道家的理论,来给“德”这个难以量化的概念进行上中下三种界定。

在曹端的定义里,德既可以有厚薄之分,也同样可以有多寡之分,道家的“上德”,也就是无为而治,是可以归属于“厚德”的。

同样的道理,通过种种施行德政的手段,也可以把“薄德”养成“厚德”。

曹端的攻势终于来到了最后一环。

“《易经》曰: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垂衣裳者,垂拱无为也。

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又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

周公曰:上帝引佚。上帝,谓舜、禹也,二者承尧之安,尧则天而行,不作功邀名,无为之化自成,故曰: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年五十者击壤于涂,不能知尧之德,盖自然之化也。”

曹端通过黄帝-尧-舜-禹-周公-孔子这一脉络,来从孔子和周公这两位“后人”的视角出发,证明把“薄德”养成“厚德”的方法,便是师法先王。

这就相当于把一票人都绑在了战车上,等张宇初来一一反驳。

“这年轻人好生不讲武德!”

张宇初心中暗啐,却丝毫不记得自己刚拿永乐帝当挡箭牌的事情。

这时候扯什么“俺寻思”是没用了,历史人物不是你寻思不寻思的事情,早就有定性了。

而这会儿,张宇初的脑袋飞速旋转着,想要找出曹端话语中破绽所在,虽然曹端的这番话解得漂亮,几乎算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可是却不足以让张宇初认输。

可张宇初左思右想,却着实没找到曹端话语里的破绽。

由于比赛规则的改变,张宇初思考的时间减少了足足一半,眼见没有更好的破解思路,张宇初不得不按常规方法硬驳了。

常规方法,当然是前人给的标准答案。

“禹启始以天下为一家而自为之,有扈氏不以为是也,启大战而后胜之;汤放桀于南巢而为商;武王伐纣,取之而为周;武庚挟管蔡之隙,求复故业,诸尝与武王共事者,欲修德以待其自定,而周公违众议举兵而后胜之夏商周度定为三代,虽相因而不尽同也,五霸之纷纷,岂无所因而然哉!”

这里张宇初实在想不出来了好办法了,直接拽了陈亮的答案来,避开关于“德行”的话题,直接扯到曹端所举的“禹”和后面的夏商周三代,也就是宋儒所反复称道的先王之治,也未必不是依靠武力建立起来的,并不是全靠德行。

典型的“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倒也未必不是一种破题思路。

曹端笑了笑。

张宇初这是黔驴技穷了。

张宇初的意思是说从夏开始就实行了“家天下”,而且以武力维护了“家天下”的统治方式,后来的商周也都是凭藉武力来实现统治的,春秋五霸的武力征伐模式也是效仿所谓的“先王之道”而来的,所以别跟我提德行。

可曹端要的就是这个回答,在方才已经推演出的数十种可能中,张宇初并未逃脱必输的结局。

曹端开口说道:

“贤君之治国也,犹慈父之治家,慈父耐平教明令,不耐使子孙皆为孝善,子孙孝善,是家兴也,而百姓平安,是国昌也。

然昌必有衰,兴必有废,此乃天时,兴昌非德所能成,然则衰废非德所能败也。故而昌衰兴废,皆天时也,此善恶之实,未言苦乐之效也。

家安人乐,富饶财用足也,富饶者先祖之德厚所致,非贤惠所获也。

人皆知富饶居安乐者命禄厚,而不知国安治化行者历数吉也。”

曹端这段话的意思就是治国就跟管家一样,开国明君就像是家族里的慈父,但是有兴盛就有衰落,这是老天注定的,不是德行所能干扰的。德行能影响什么呢?德行能影响的是后代的家底,一个国家的德行教化,就跟某个有钱家族安居乐业一样,这些钱不是因为他们贤惠而获得的,而是先祖(开国明君)的“厚德”给他们攒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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