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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夜流

 

“所以你上来就扯我裤子?”章途气极反笑,“你是不是觉得我之前说的那些话都只是因为小满在?好好说话不听,你要怎么才长记性?”

不知不觉中又用上了在队上当老师时对待学生的态度,一日为师,终身摆脱不了职业病。

江宁川仰起头,喉结明显地上下移动,一副顺从的好商量态度:“你碰碰我,我听你的话。”

“……”

这人是脑子短路了还是怎么着?在上手术台以前,他或许该先去找个道士给对方驱驱邪。

章途不回答,江宁川便不死心,双手攀上章途的大腿,下意识吞咽口水。

他旷了太久,现在身心都是对章途的渴望,想鼻腔里全是对方的气息才好。光是想象,就已经有感觉了。

章途冷眼看着他半晌,像是终于屈服,蹲下来解开他的裤链,帮他纾解。不过是机械地上下动作,江宁川却舒服得眼角都红了。

不多时,章途抽了张纸擦干净手上的白浊液体,站起身面无表情地问:“现在冷静下来了吗?”

江宁川红着脸,伸出手来想互惠互利:“我帮你。”

章途几乎是在他伸手的同时做出了反应,“啪”地打下他的手,响亮的声音在房间回荡。

眼神只是冷漠而已,他却无端觉得那是对方嫌弃自己脏的讯号。

“我对你没感觉,别勉强我了。安心等明天的手术吧,别再做多余的事。”对方说完便匆匆走进卫生间,水声倾泻而下,洗手池里每一滴溅起的水花都是一枚锋利的刀片,割在江宁川心上。

他沉默地坐在床边听着,感觉在遭遇某种凌迟,割得人生疼,却并不血流如注,吊着你的最后一口气,始终死不了。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主治医生说后续恢复良好的话,再过一周就能出院了。分明是件好事,江宁川本人却为此焦躁起来。

章途之前和他所做约定时的景象还宛然在目,在那间昏暗的破旧的屋子里,对方居高临下,对他说等他康复便从此两不相欠,不再联系。

这怎么能行呢?曾经攥紧过的手腕,温热的触感犹尚存留于指尖,现在却要他一个个指节掰开——

这种事情他再也做不到途在哪儿?

他已有好几日没见过对方。

伤筋动骨一百天,江宁川掐着日子算,在城里至多能待三个月。过一天少一天,江宁川一想到自己可能未来与章途再无交集就急得睡不着觉,可这两天医生勒令他必须卧床静养,他只能卧坐在床上,望眼欲穿,期待下一个从门外进来的人会是他渴望见到的那个人。

那天直到最后章途都不再与他交流,次日手术前,章途来跟主治医生说了几句话,他却一直被无视;手术结束后因为麻醉的效力未消,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也没注意自己身旁都有些什么人。等彻底清醒过来时,身边只有女儿陪着自己,正啃着一个削好了皮的大苹果,旁边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

妇人见他醒来,眼眉柔和地问:“要不要喝点水?”

他拘谨地点点头,妇人便给他倒了杯水,递到手上:“之前就听小途说起过你,过去有劳你照顾我那侄子了。小满说想爸爸,我也想来看看你,就陪着来了。”

原来眼前这位妇人就是章途的姑姑。

江宁川骤然有了些见家长的紧张,双手接过水杯,啜饮一口,不知该如何开口称呼对方。

章正玉敏锐地察觉出了江宁川的局促,体贴道:“叫我玉姨就行。”

好久没有过这种被当成小辈的感觉了,江宁川有些难为情:“玉姨,小满这段时间要麻烦您了。”

章正玉笑着看了一眼跟苹果奋战的小满,笑道:“不麻烦,这孩子讨人喜欢呢。”

又聊了几句,余光已经瞟了好几眼门口,他终于耐不住性子,问道:“玉姨,章途来、来过吗?”

章正玉愣了一下,想了想:“他这时候还在上班吧?下班了应该会来的。”

那就是没来过了。

江宁川有点失落,但当时他想,章途总会来的。

这几天,小满每天都会来陪一会儿爸爸,一起吃个饭什么的,他问女儿有没有看到章叔叔,女儿每次都说见到了,护士来查房时,江宁川也拦住对方问过章途在哪儿,对方从来都是匆匆撂下一句“章医生在忙”,火急火燎地赶去下一间病房。

每个人都知道章途在哪儿,除了他。再迟钝也该意识到,对方的生活轨迹完全是在绕着他走。如果一直维持这种现状,等到他出院,章途就彻底和他告别了。

不能这样。他决不能眼睁睁看着章途离自己越来越远,而自己只能囿于病房,坐以待毙。

卧了几天床,医生终于允许他下床行动,江宁川摇着轮椅,想从住院部去门诊部,在电梯门前又踌躇了。章途还在上班,现在自己这样冒失地去找他,对方会困扰的吧?可是他又实在想见对方一面……

摇着轮椅坐在电梯口前还是很打眼的,护士以为他不知道坐电梯,走过来问:“您要去哪儿,我推您过去吧?”

这一声惊醒了走神的人,江宁川想了想,没有拒绝护士的好意。

等到了门诊部,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停在长长廊道的拐角处,心下犹豫。

他们那一层的护士站似乎都知道他是章医生的关系户,问道:“您要去找章医生吗?他这个时候不一定在坐班。”

正说着呢,章途就扶着一位老人出来了。两人径直往走廊另一头的科室走去,没注意左边拐角处停着一辆轮椅。

“啊,在这儿呀。”护士的语调里透露着轻松,“那你在这儿等他回来就行,我先去忙别的了哈。”护士离开,江宁川在原地等了一会儿,默默摇着轮椅回到了病房。

看一眼也就够了,他不敢再去讨对方的嫌。

所以他发誓在楼下遇见章途只是个意外。

医生见他整日闷在病房里,和他说有时间还是要多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江宁川满心都在忧愁章途不搭理自己的事,总是在期待说不定下一刻章途就推门进来了,万一他走了两个人错过可怎么办?因此他最多也就是在走廊走走,不敢离病房太远。

小满每天都会来陪他一会儿,到了傍晚就由章正玉接回去,这天他照例跟女儿告别,听到窗外有鸟扑打翅膀的声音,顺眼看去,天空由蓝到红,红彤彤的太阳逐渐落下,一片晚霞烂漫的景象。

心里的某处忽然被触动,江宁川回头和女儿说:“爸爸和你一起下去吧。”

三人下楼,章正玉帮忙推着轮椅,慢慢往医院大门走去。天色半明半暗,这座城市都沉浸在朦胧里,沿途经过门诊部,江宁川无意一瞥,正好捕捉到章途和同事并肩出来。

章途与江宁川对视一眼,很快移开目光,主动喊住自家长辈:“姑姑。”

章正玉扭过头看见侄子,拍了拍轮椅的推手:“这会儿下班了?那等一下小江可就交给你了。”

章途这才又看向江宁川,对方已经垂下眼去。

送走姑姑和小满,两个人周遭的氛围立时沉寂下来,章途沉默地推着轮椅转向,往住院部的大楼走去,滚轮驶过混凝土浇筑的地面,不时碾过细碎的沙石,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坐在轮椅上看不见后面的人,江宁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缓解这尴尬的气氛,他能做的只是紧张地攥住衣角,思考等下怎么和人道谢。

“护工照顾得还行吧?”

章途不期然开了口,惊得江宁川说话磕巴了一下:“还、还行。”有个护工这几天会来负责他的洗澡擦身之类的活,也就到点了来照顾一下,沉默寡言得很,只自我介绍说是章医生让他来的,后来全程也没什么交流。

“齐医生说你消极治疗,这是怎么回事?”

江宁川顿时生出一种被班主任告诉家长孩子在学校学习不认真的窘迫。他常年在土地间的劳作,把身体锻炼得异常结实,又没有沾染败坏身体的毛病,早睡早起,作息健康,创口愈合速度自然很快。当时医生说他很快可以出院,他途相处的时间,必须再多一点才行。

于是护士要来给他换药,他便老是想找理由搪塞过去,医生说他可以开始力量训练,他就说感觉身体还不是很舒服——总之,他不想让身体有变好的趋势,在章途愿意见他以前。

毕竟是个难以向正主启齿的理由,他只好选择了沉默。

消极治疗,消极沟通,他此刻的情绪也消极到了极点,恐慌的阴霾挥之不去:他置自己的身体健康于不顾,为的就是赌一个章途再见自己的机会。这就像在抛硬币,风险与机遇并存着二分之一,他既可以赌到章途来见他,也可能会面对章途失望的眼神。

他最怕的就是章途对他说,从此不再管他了。

他不答,章途也不追问,在这片沉默中,江宁川发现对方无视了住院部大楼,径直推着他往前走。

“走过了……”江宁川伸出手试图纠正这个道路错误。

“今晚睡我那儿吧。”

此言一出,他立刻止住话头,怕自己再多说一句章途就要改变主意。

章途看着江宁川的发旋,心下有些默然。江宁川未免也太好懂了,刚刚看着还魂不守舍,现在立刻就来了精神。悄然坐直的脊背和双手在大腿两侧的摩擦,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这可怎么办呢?

齐医生来找他说江宁川消极治疗,他起初还不信,后来去找护士打听,发现同事所言非虚,江宁川看似配合治疗,实际上都不太落得到实处,有好几次护士都发现他的伤口有撕裂,一次两次是偶然,频繁了显然就有点故意为之的意思了。

“你那朋友是不是心里藏着什么事?我看他老显得有点……有点郁郁寡欢?别是抑郁症吧?”齐医生是这么和他说的,说出“郁郁寡欢”这个词时还一脸的自我怀疑,章途当时打了个哈哈就过去了,心里却是无奈。还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和自己这点子剪不断理还乱的事呗。

齐医生是和他同一批进来的同事,对病患相当负责,这是章途找他帮忙的原因,现在报应到自己身上来了。在答应同事有空去好好开解一下江宁川以后,才把人送出办公室。

章途坐在椅子上疲惫地长叹一声,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拒绝一次还把人刺激出心理问题来了,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江宁川好好谈谈,可他为了避嫌——主要是江宁川根本没有自己已成前任的自觉,特地把一切安排妥当,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和对方见面。

只要对方平平安安把腿治好,带着女儿回到农村,从此以后就是相别两宽了,最好是各生欢喜。

如此纠结两三天,还没纠结出一个结果来,今天就正好碰上。

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趁着今天说个明白吧。

虽作如此想,章途眼里却浮现出茫然的神色:他要说些什么,才算是说明白?

宿舍和江宁川走之前的摆设没差,上回他在这里讨了个没趣,一转眼回到此处,依然是二人世界,仿佛昨日重现。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提起那天的事,在缄默中对视两秒,章途率先开口:“你还没说呢,为什么要消极治疗?不想治了?”

“我想治。”江宁川别过眼去看窗外,能看到远处的楼房和几棵长青树。他发现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这种樟树,长得枝叶繁茂,规规整整扎根在路边,有人来定时修剪,相比起来山里的那些树都太野蛮。

天色由发灰的朦胧转为钴蓝色的夜,路灯在某个时刻忽然一齐亮起,他被这样的光晃了一下眼,又回过头来直视着章途。

“但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内容听起来理直气壮,发颤的声音却彰显着主人的底气不足,“我、我在这里只认得你……”

“我帮你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见不见的有什么必要吗?”章途轻笑,眉宇间有丝厌倦的阴影,“更何况是什么原因你自己应该心里有数。”

心如刀割的疼痛再次袭来,江宁川几乎失语。

是了,最初就是他主动把人推远的,哪里有明知自己被推开、被背叛,还赶着上的道理?章途不愿亲近自己,再自然不过。

即便章途的态度已经摆在了明面上,从一开始就与他划分好了界限,但他就是接受不了这么一个事实。章途不爱他,对他没感觉,往日的所有柔情与偏爱都不再有了,某一天对方会有新的伴侣,于是就连最后的眼神都不会再分给自己——

他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就恐慌,迫不及待想要抓牢点什么,最后却只把对方推得更远。

那天对方下意识的动作把他打清醒了,历历在目,光是想到就感觉揪心。

章途说过话便转头去看窗外的夜景,回过头来才意识到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而这期间江宁川一直保持着沉默,他将注意力放到对方身上,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江宁川太沉默了,脸色发白,细看下去才会发现他肩膀在隐隐颤抖着,牙关咬得死紧,章途去摸他的手,凉得惊人。

“哎哎,醒醒!”章途在江宁川眼前挥了挥手,对方竟毫无反应,这下可把他吓得够呛,连忙拍了拍对方的脸,怕对方背过气去,只好上手去掐咬肌迫使对方张嘴,“宁川?”

江宁川忽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呼吸,他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劫后余生的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蹦出胸膛。人一鲜活起来,情绪就失了控,泪腺控制不了眼泪的流淌:“章途……”

“我在,”章途刚才吓了一大跳,知道此刻不能刺激江宁川的情绪,温声应着话,“我在这儿呢。”

江宁川握住章途的手,肌肤的温热源源不断,实打实确认了章途的所在,这一切都让他稍感安心。

“有什么话就说,不要一直藏在心里,你不说我没办法帮你解决。”

“我……”江宁川没法儿说下去。

有口难言,尤其对着章途,更是开不了口,只好恶性循环,由着坏情绪愈演愈烈。刚做完一场手术,心情又如此消沉,人便日渐瘦削下去,患得患失的心情占在心头,夙夜忧叹下,出现些心理问题也是迟早的事。

“说吧,没事,”章途耐着性子哄,“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好心想帮对方治腿,结果到头来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照实说,小满真的比他爹省心太多。也是自己该的,余情未了,一时上头,没事找事。后来清醒了,对方却又缠将上来。快刀斩情丝,多痛快,偏是他刀钝,搞得现在藕断丝连,不成样子。

一想到现在的处境完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章途忽然就泄了胸中那股气,平和了不少。

江宁川吸吸鼻子,模模糊糊嘟嘟嚷嚷一笔带过,章途听力再好也架不住对方故意糊弄,只好再问一遍:“我没太听得清,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听途真希望自己刚才不要多嘴问那么一句。

“我们……宁川,我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你强调,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了。我们已经完了,懂吗?”他无奈,几乎有点想笑,不知道是要笑江宁川的天真还是自己这时候还要跟他掰扯道理。好理直气壮的质问,仿佛只要道个歉他就必须要原谅对方,重新回到以前亲密无间的时候。

这不荒谬吗?

“你说你对我没、没感觉。”

“我要对你有什么感觉呢?性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手段,顶多算是逃避,我们之间的问题很清楚了,逃避没用。”

江宁川脸色苍白:“那、那你会对谁有感觉吗?”

“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回答你。”

他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身体不由自主直起来向前倾,扯住对方的衣角,“什……什么意思?”

这架势,还以为出轨的人是他呢。章途把衣角从他手里抢救回来,皱着眉道:“我不是你,没有脚踏两条船的‘好习惯’,别管这么宽。”

想起理亏的自始至终都是自己,江宁川怯怯收回手,顶着冷眼鼓起勇气问:“那你现在……还喜欢男人吗?”

眼前这人简直是油盐不进,章途冷笑一声:“我要是说我喜欢女人,你难道还要为我去变性?我们完了,你到底要我说多少次?”

对方不再吭声,嘴唇的血色尽失。

看看,一管不住嘴就会这样互相伤害,鲜血淋漓,多没意思。对病人不能这么刻薄,他自知失言,不再说话,过一会儿收敛住了周身的怒意,叹息道:“宁川,迎接新生活吧,大革命都已经结束了。”

江宁川对此置若罔闻,喃喃地问:“结束了……你以后会结婚吗?”之前和赵知蔓他们的闲谈被他深深记在脑子里,在他住院期间,也有护士来悄悄打听过。他们医院的章医生,尚未婚配,朗目疏眉,个人形象极佳,谁不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机会?

章途不耐烦再围绕这个话题纠缠不休,“这个问题很重要?”

很重要,太重要了。

“我不要名分,也不要你负责,我只想你别丢下我,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他坐在轮椅上,卑微至极的话语就这样轻轻巧巧地从嘴里吐出,他假设着某天章途和一名女子结婚,新婚燕尔,小夫妻和和美美,他甘愿带着项圈躲在阴影里,只求章途愿意手上握着那根锁链。

章途沉默片刻,轻声问:“你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我会乖乖藏起来,不会给人看见,你什么时候愿意了招招手我就过来……”

“哦,懂了,你要来当小三啊?”章途这回是真被气笑了,“我不想把话说得这么绝,但是,唉,你能不能别这么上赶着犯贱?”很平常的温柔的态度,说出的话却是刀刃,一刀下去扎透了江宁川的心脏。

“别忘了你还有个女儿,等她长大了发现自己爸爸原来一直在外面给别的男人当小三,你觉得她会怎么想?给她一个好的成长环境吧,这种傻话以后不要说了。”

但是我也只对你才愿意的。江宁川心里好痛,却还是勉强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到时候,你想睡我就来,不想睡我也不会跑的,我会一直等你。我……”最终还是没忍住,嗓音颤抖起来,“我不想跟你完,你别跟别人结婚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你要是结婚我会疯的,我活不下去,真的活不下去……”

他哭得好凶,上气不接下气,汹涌的情感把整个人淹没。

自己这样对他,是不是终究太坏了一点?章途心下犹豫,又觉得把积郁已久的所有情感都发泄出来,对江宁川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安静地看着江宁川崩溃地哭泣,到底于心不忍,轻轻去拍对方的背。江宁川极受用这样无言的安慰,顿了顿,又悄悄靠近了章途一点。

“没谁离不开谁,宁川,你是个好父亲,会把小满好好养大的。也许你会遇上下一个喜欢的人,到时候你会发现,结束一段感情没什么大不了的。”章途尽量温和着语气,苦口婆心地开导,“只是现在我离你太近了,容易造成一些错觉,你看之前我们离那么远,不也什么都好好的?”

“这不一样。”江宁川满目哀求,“这真的不一样,我、我没你就是不行,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不要对我没感觉……”

章途看着江宁川眼里的酸楚,思来想去不忍心再给他心上捅一刀,硬着头皮道:“也不是说真就这么绝,起码我还做不到真把你当陌生人。”

“我以为你讨厌我了。”

“我只是讨厌你骗我。”

“我不骗你,再也不骗你,能不能给个机会?”江宁川心脏砰砰跳着,很多年以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拥有过一只白兔,那兔子胆小又乖顺,卧在他的膝头不敢动,他的手掌抚摸它的皮毛,顺滑,同时可以清晰地感知白兔心脏的跳动。

现在他就像是那只白兔一样,心脏的鼓动带动着全身血脉的鼓动,屏气凝神说出一个算不得合理的请求:“——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真挚无比的恳求,章途暗道不妙,眼睁睁看着自己先前的决心已成一江春水付诸东流。

左不过一个机会,给就给了,主动权依旧在自己手里。再者,要驴拉磨也得在它额前挂个胡萝卜呢。他也有思量,怕自己拒绝了对方会消极得更厉害,到时候耽搁了治疗,岂不是得不偿失。

“不管怎么说,你先把腿治好了才是顶重要的事。”章途犹豫着给人画饼,“其余的都等你康复了再说。”

“可你说等我好了以后就不联系了。”江宁川一贯老实巴交,章途说什么就信什么,直到此时还惦记着以前对方放的狠话。

“我那时在气头上,瞎说的,你别当真,”章途心虚地摸摸鼻梁,“要是真要和你断绝往来,哪里还会带你把我朋友家人都认一遍?”

江宁川沉默地想了想,发现似乎是这个道理,求证道:“那你原谅我了吗?”

“……”章途哑然半晌,“顶多是还不算讨厌。”

不讨厌,那算不算还有点喜欢?

江宁川没勇气再问,章途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发:“努力吧,总得先站起来再说以后的事。”

稀里糊涂就给出个许诺,对方是好过了,现在轮到章途有点夜不能寐。小满不在,在江宁川的要求下,中间间隔的帘子没有拉上,他一侧身就能看见江宁川睡在不远处,对方看上去睡得挺香,房间极静,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

之前小满在这儿的时候他没心思细想,此刻终于意识到,他们之间已经阔别了五年。五年前他们睡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他怀着对未来的无限欣悦与期待入睡,却不知江宁川是如何地辗转反侧,夜不成眠。他只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对方最后似乎是在他唇间落下了一个吻。

光是这个吻就已隔了五年了,分别那天他自信地觉得他们未来还有很多时间,不必耽于那片刻的温存,如今想来实在是天真得过了头。要是多陪他说会儿话,或是不跟着大部队走,而是两人单独行动,今天的一切会不会有所改变?

章途忽然回忆起五年前的那个早晨,江宁川对他那般郑重地说再见。

他如今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江宁川而言,那句再见即是永别。

再往前溯,也接着就想起来,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对方忽然那样的慌乱,问他可不可以留下,是花费了多大的勇气。

从一开始,江宁川就没认为过他会同时选择未来和自己,在他们的亲密关系里,对方的患得患失贯穿始终。当他说要去参加高考,要去读大学时,对方就认定了他不会回头。

——多可笑,凭什么他就要这么认定我呢?

月光静悄悄,在天上缓缓流淌,窗帘没拉严实,透进来一条细长的光线。要是拉开窗帘,章途就能看见一个如水般清澈的夜晚,可他此刻实在没有这个心情。

把话说开,两人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起码章途不再像前段时间一样处处避着他,时不时也愿意推开病房门来问问他的情况。

只是对方看上去总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脸上常常浮现出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想问,可章途又不让他捉到时机。

为了章途说的那句“总得先站起来再说以后的事”,江宁川总算是重新打起了精神,谨遵医嘱好好养着腿,医生宣布他可以出院这天章途也在一旁,医生讲了出院后许多需要注意的地方,他却没有心思听,眼神简直黏在与医生交流的章途身上,移也移不开。

“他什么时候可以拆线?”

“两周后再来,这段时间要注意腿部的训练……”

刚插队那会儿,章途的腿也伤过,那时章途自觉跟江宁川并不如何熟悉,对方却巴巴凑上来照顾他,那时他只觉得对方心肠好,能对一个异乡游子如此无微不至地关怀,没想到后来两人之间又发生了这么多故事。

跟医生沟通完,病房里暂时只剩他们二人,章途看着明显走神的江宁川,问道:“刚才齐医生说的那些注意事项,都记住了没有?”

接收到江宁川疑惑茫然的眼神,他低声笑:“我记得以前你照顾我的时候,那些杂七杂八的注意事项记得比我牢得多,怎么现在放到自己身上反而迷糊了?”

江宁川的脸霎时红了,差不多已是十年前的事,自己当时心里是如何想的,他的记忆已经模糊,但那种强烈的心情依然还留有余存:“因为我想照顾你。”

“为什么?”章途饶有兴致地追问。

“你救了我,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章途是为了及时将他推出去才害得自己的腿上落了伤,他想要报答,可这绝不是唯一的理由。

“就为这个?”章途撑着下颌,笑了笑,“我以为你那时候就喜欢我了呢。”

开玩笑的轻松语气,别人听来或许还会觉得这人有点小自恋。

江宁川目光闪烁了一下,轻声道:“那时候还不敢。”

“不敢?”新奇的答案,要么是喜欢,要么就是不喜欢,非此即彼,冒出一个“不敢”是什么意思?

江宁川被章途的追问逼得有些难为情,可又喜欢和对方这么聊天,重逢以后,章途对他大多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鲜有如此轻松的对谈。

他喜欢此时的氛围,能让他产生温情的错觉。舍不得结束这样的交谈,只好顺着对方的问题乖乖回答:“你、你是知识青年,有文化,长得又好看,他们都是你的朋友,我什么也没有,你看不上我的。”

他是照实说,可这实话未必就是章途想听的,沉默蔓延片刻,直到他又起了说错话的栖惶,想要弥补却不知该说什么。

在他想要道歉之前,章途缓缓开口:“宁川,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吗?觉得我看不上你,跟你在一起只是不负责任的图新鲜?”

江宁川下意识去看对方的眼睛,发现章途眼里流露出的居然是难过。

“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在没想明白这件事情以前,我都挺挫败的,既生气你瞒着我结婚,又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没有做好,展现出了动摇,让你觉得我不可靠。可我从没想过你是不相信自己。”

章途摸了摸后脑勺,从来都是从容自若的人途面前哭出来。

他的眼泪好像总是为章途而流。

那现在呢?我还值得吗?他多想这么问出来,但他知道正确答案。

没人能毫无芥蒂地重新接受一个欺骗过自己的人,辜负过真心,又怎么能指望别人送上来途就在他身边,他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身体上的任何不完美。

也因着这样的自卑,有一回护工迟迟未到,对方问要不要自己帮他擦身,江宁川坚决不从,就是怕自己腿上的伤口吓到对方。就算章途再三申明自己是医生,病人身上再糟糕的情况都见过,他也决不肯把裤子脱下。

从来都是对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头一次看江宁川反抗得这么坚决,最后章途都有些哭笑不得了:“幸好天气冷,还能捂这么严实,到了夏天怎么办?我都怕你要闷出痱子来。”

江宁川支支吾吾,一张脸完全红透,就是与桌上摆着的苹果相比也不遑多让。幸好这时护工及时赶来,他立马摇着轮椅逃离现场,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撵着他跑似的,稍晚一步就会被吃掉。

易意隔三岔五就来医院找章途,每回都说是回来看望爷爷奶奶,顺路才来他这里一趟。章途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反正从不管她,由着她来,到点了就赶人。纵然江宁川在心底悄悄视小姑娘为情敌,看到她来找章途就心里有些略微的不是滋味,但看着章途对她软硬不吃无动于衷的模样,也不免对易意有些感同身受的同情。

章途的温柔稍纵即逝,有时对他还不如对易意亲切,科室里最近忙起来,几乎就只有早晚各见一面的份,他猜自己在章途心目中现在就只是个普通室友的角色。

但是该知足了。江宁川宽慰自己,他说了要等我站起来的。

这天小姑娘又上门来玩,她已经临近毕业,课程几乎是没有,同专业的同学都在为未来做准备,工作或考研,再或者兼职赚钱,忙忙碌碌,她则对未来还没什么预期,在岔路口上犹犹豫豫。易意对此很乐观:反正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供挥霍,不差这么一会儿时候。

章途临时有台手术要做,被同事喊走,房间内就剩下两人。易意耐不住嘴上的寂寞,问道:“江哥,你腿恢复得怎么样了?”

“还好,能拄拐走一段路了。”江宁川抿着嘴,很拘谨的模样。

“哦,那不错。”

他们一单独相处就是这种老样子,没说两句就要冷场。

易意撑着脑袋翻书,等待了一会儿,章途还没回,便觉得无聊,打算辞过江宁川离开:“江哥,我先走了,等会儿途哥回来你帮我说一声哈。”

“等、等一下……”

易意朝江宁川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新鲜了,江宁川这似乎还是途啊?”

少女心事被人如此直白地戳破,易意不经意间都患上了口吃的毛病:“没、没有,我只、呃,只是……”

脑袋里急速冒出许多借口,没一个适用的,她泄气地揪着衣摆,哭丧着脸:“连江哥你都看出来了,他怎么油盐不进的,我感觉自己是喜欢上了块木头。”

江宁川悄悄咽下因紧张分泌而出的唾液,试图旁敲侧击:“他好像还不知道你喜欢他。”

一提起这个,易意就更气了:“我……我是想直说来着!可他每次一本正经,拉下脸凶得跟我爹似的,有其师必有其徒,我哪儿还敢造次?”

“那你为什么还喜欢?”

易意傻兮兮笑了一声:“他长得好看啊,我读高中那会儿,他有时来接我,我跟同学说这是我爸的学生,就跟我哥似的,人家都羡慕死啦。而且他教我做题可有耐心,我爸都没他那好脾气,哎呀,反正我觉得他就是好嘛。”

“而且我以前可熊了,快高考了还跟爸妈吵架闹离家出走,最后是途哥先找到的我,他也没骂我或者讲什么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的大道理,单请我吃了碗面,跟我说要好好准备考试,然后才把我送回去。我爸当时想揍我,还是他劝下来的。”

江宁川听着易意的回忆,心里酸酸涩涩,五味杂陈,勉强勾起笑来,自虐一般地问道:“要我帮你去打听一下吗?”

易意没什么心眼,顿时欢天喜地地上了当:“啊?真能帮我打听?谢谢江哥!不过你告诉我的时候婉转点儿,我估计他是对我没意思……”小姑娘苦涩的表情转瞬即逝,“但有时候人就是不死心嘛,万一呢?”

“还有件事,我也想请你帮个忙。”江宁川难为情地挠挠头,“你知道有什么药可以去掉身上的疤痕吗?我不太懂这些。”

易意不解:“是说手术留下来的疤?这玩意儿其实慢慢就会消失的,只不过时间久点儿。”

江宁川硬着头皮道:“这个不好看,我……我想尽快,所以……”

“没想到江哥你也在意这个啊。那里的疤又不露出来给人看,没什么大不了的呀。”还不待他回答,易意便露出一种成人间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喔,我懂,小满是不是要有妈妈啦?”

被个小姑娘开黄腔,江宁川闹了个大红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很正常的。”易意笑过后也意识到这样不好,清了清嗓子,拍拍胸脯保证得豪气干云,“那么这事就交到我身上了!”

傍晚时开始下雪,雨水混着雪籽噼啪落下,夜深雨停,雪花纷纷扬扬,悠悠飘到行人的衣领袖口上。风一阵紧过一阵,章途半夜回来,原本有的三分困意在路上给冷风吹散得干净。

轻轻推开门,江宁川已经睡下,书桌上亮着一盏灯,是给他留的。

章途没有要打搅江宁川睡眠的意图,寒气入体的感觉不好受,他速战速决洗了个热水澡,出来时却看见本该睡着的人坐起了身。

“吵醒你了?我一会儿就关灯。”

水汽云山雾罩,从浴室漫出,章途额前的碎发也沾上了湿气,被他随手往上一抹,露出光洁的额头。灯影朦胧里,江宁川望着章途的眉眼,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就像自己以前做的那些梦一样,要是和对方讲话,或者想去触碰,自己立刻就会醒来,睁眼时总会希望落空,什么也不存在。

江宁川没接话茬,只望着他的脸怔怔发呆,像是睡懵了似的,章途被对方看得有些不自在,又起了个话头:“外面在下雪,明天记得多穿点。”

江宁川眨了眨眼,终于想起自己在哪里,回过神来:“冷吗?你出去时没穿多少衣服。”

“还好,洗个澡暖和了。”

章途说着就去熄灯,屋子里顿时陷入黑暗,过了好一会儿,江宁川:“易意六点多的时候回去的,她走前,让我问问你……”话说到这里就停下,不知道是不敢往下说,还是特意吊人胃口。

章途一向不爱跟人玩猜谜,但一想到江宁川近来对自己总有种诚惶诚恐的态度,只好耐下心来问:“让你问什么?”

“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声音很轻,或许是抱有对方听不清可以糊弄过去的侥幸。

然而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宿舍就这么大,又只有他们二人,这样的侥幸便落了空。

虽说章途在江宁川说出口之前就隐隐有“不是什么好事”的预感,但他没想到,这件他以为已经翻篇了的事会在此时杀个回马枪。

讲道理,有点头疼。

“她要你问的?”

江宁川迟疑了一瞬,做了出肯定的答复:“嗯。”

“宁川,我比你了解易意,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但是胆子很小,有些事她心里清楚,就不会问出来。你确定是她主动要你问的吗?”

黑暗中视野受限,江宁川不知道章途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也把握不住对方此刻的情绪。章途说话的语气很平稳,可偏偏是这种没有情绪波动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性,最叫人提心吊胆。

何况,章途的质疑很对,这件事就是他故意丢出来的。

见不得光的小心思在章途这里昭然若揭,江宁川何等窘迫,最好的做法是承认错误,但人在深夜中格外冲动,理不直气也壮:“你应该跟她把话说明白,她、她总是来找你。”

这是在反过来谴责他?章途几乎要被气笑了。

“这和你有关系吗江宁川。”

小姑娘脸皮薄,虽然说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可要是真被他戳破了,恐怕会恼羞成怒,他和易意之间的界限划得清清楚楚,明知没指望的事,时间久了,对方的感情自然会回归到正确的位置。

江宁川凭什么、又是站在什么位置来说这种话?

章途冷冷开口:“所以你是在指责我什么?欺骗小姑娘感情?我哪件事惹人误会了?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看、人、可、怜。”

没什么惹人误会的,毕竟医院同事都知道章途对易意没有多余想法,相处得足够坦荡。

真正犯错的人是他。

江宁川徒劳地张了张嘴,随后又挫败地闭上。

他犯下弥天大错,确实不能希求一个原谅。江宁川知道章途前些日子对他说的那些话只是哄他,怎么可能不在意,怎么可能不讨厌,怎么可能轻易就原谅——但章途这么说,他就愿意信,于是诚笃地自我欺骗,几乎要信以为真。只是,假的就是假的,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挑破,露出内里不堪的事实。

又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窗帘拉得严实,看不见外面月亮此刻升到了什么位置,没有了衡量标准,感官无限延长,模糊了时间的概念。

“章途,我其实……”

江宁川艰涩开口,却被打断。

“不用说了,”章途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刚才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好。”顿了顿,又补充一句:“睡吧。”

一夜无话。

次日雪停,屋檐大地都覆上新雪,气温比昨天更低了,章途挑了件外套准备出门。

江宁川起得很早,看见章途的动作,有些不安:“你要出去吗?”

章途点点头:“去我老师家一趟。”

他目光略为复杂地扫了眼对方眼下的青黑:“中午我不回来,不用等我。”

直到看见门关上,江宁川才迟钝地眨了眨干涩的眼。

他一整晚都没睡,忐忑地等待天明,好像等待某项判决似的,可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昨晚发生过的对话仿佛不存在,一切还是照旧,章途也只不过是寻常地出个门。

不对。

江宁川后知后觉地想起,章途的老师,不就是易意的父亲吗?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冷静下来后,章途觉得为此生气没什么必要,只是早上看到江宁川的黑眼圈,一时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

过去读书时给易意兼职做家教,去老师家的路还是熟悉的。章途突然上门拜访,师母一边嗔怪他“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一边热情地招呼他坐。

“之前说了要来,结果一直耽误到现在,”章途歉然,“老师今天不在家?”

“一大早就拉着闺女出门,说是打太极。”师母端来一碟果盘,“在这你就别讲客气,快中午了,他们应该就回了,留在这儿吃饭啊。”

说曹操曹操到,门口传来钥匙在锁孔转动的声音,门被推开,易意的抱怨就清晰地流进了客厅:“困死了,爸,以后别早上要我跟你出去成不——欸,途哥?”

易建国落后几步,听说学生来了,很高兴地从玄关探头:“章途来了?”

“易老师。”章途见老师手上还提着东西,起身帮忙去接,“这是去菜市场了?”

“对啊,今天也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老师做饭,当学生的自然要跟着打打下手,师生在厨房里聊起了近况。

“快过年了,年底医院忙吧?工作还习惯吗?”

“不算特别忙,挺习惯的。”

易建国开了火,灶台猛地腾出热气:“成家立业,立业成家,现在个人生活怎么样?”

易意在厨房门口鬼鬼祟祟,假装拿东西就进进出出好几次,听到这里偷偷把耳朵竖起。

章途帮着剥蒜,闻言苦笑:“分手了。”

“啊?”易意凑过来,“途哥你有对象?什么时候?”

“下乡当知青那会儿谈的。”

“江哥明明说你没谈过女朋友啊?”

“他说的?……他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章途不以为意,专心手里的活。

易意皱皱鼻子,不解道:“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那也不是什么事都能知道的。毕竟离得这么远,他也有很多事瞒……我不知道。”

易意沉吟片刻,缓缓摇头:“不懂。”

“这些也不用你懂,”章途有些乐,剥完了蒜去洗手,“论文写得怎么样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昨天咬破笔头也就憋出了五百字,易意一脸不堪回首:“咱非要提这茬吗?”

说话间,菜已出锅。

众人上桌,章途带来的那瓶白酒也开了。易建国爱喝点小酒,章途又恰巧能喝,每每能尽兴,喝了几盅,便打开了话匣子:“你们医院年后有个去首都进修的机会,这个事你知道吗?”虽然自己是在学校教书,但他父亲是医院的老院长,熟人多,易建国对医院的这些大事小情都很了解。

章途点头:“周一开会听院长说过。”

“这次情况特殊,你也知道,医院关过几年,人才储备不太够。我听你们院长说,这回的意思是搞几个年轻医生去学学,章途,你是大学毕业的,我看你该去申一下,趁着年轻多往外面看看。”

之前快毕业的那会儿,易建国力劝章途往上再读几年,可那会儿正是江宁川断联的时候,一封绝交信寄过来,章途人都懵了,只想着赶快稳定下来回去找人问个清楚,哪里还能安下心来继续读书。易建国当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到底还是记挂着。

章途明白老师的意思,这个名额只要自己去申,那就会有自己的一份。

“您放心,我回去就打申请。”

“你有你自己的决定就行,”易建国说完正事,扭头看到一门心思扒饭的女儿,苦口婆心道:“易意,你也要和你章途哥哥学着点。他当时在大学里读书兼职都要兼顾,成绩还那么好……”

吃饭就吃饭,怎么还说起这些了?易意装没听见,章途帮忙打圆场,说了些别的话转移话题。

吃过饭,又闲坐了一阵,章途起身告辞,易意说要送,师母奇道:“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会儿知道送人,懂事了呀。”

易意哼哼两声糊弄过去,跟着她途哥下楼。

楼梯间很窄,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单元门口,章途沉吟道:“我今天来除了看看老师,其实还有件事——”

易意心道不妙,果然就听见章途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吧?”

昨天一时脑热,什么都跟江哥交代了,回去的路上她就有些后悔,今天章途来的时候,敏锐的途这话说得老成又严肃,易意先是茫然地眨眨眼,然后飞快地意识到对方要说什么,喊了一连串的停:“别说别说,哥,你让我缓缓!”

章途体贴地停下,看小姑娘没让他继续的意思,颇有些为难:“都到这份上了,要不我还是说完?”

“求你别说。”答案她知道,但要是章途真说出来,她肯定会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易意长长吐气,化被动为主动:“就是对我没意思,我没机会呗。”

章途原本准备说的话比这要委婉多了,但易意如此直接,他也就干脆地点头:“对。”

小姑娘的反应比他料想的要平静:“哦,那就这样吧,其实我也不是说对你就特别喜欢。唉,就是、就是,有些时候……”

“有些时候会对身边人过分留恋?”

易意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章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忧郁地叹气:“也正常,大家不可避免都有这种时候。”

“是吧,”易意很会聊天,“途哥你也有啊?”

章途一勾嘴角,并不回答,拍了拍易意的肩膀:“回去吧,写论文加油,提前祝你毕业快乐。”

易意懵懵地转身要走,忽然又返回来,从兜里掏出一管药膏:“喏,这是给江哥的,途哥你帮我捎给他吧,我以后就不去找你了。”

章途拿过药膏看了一下,祛疤的。他夸道:“你们女孩子就是细心。”

“倒也不是我细心,”易意想到昨天和江宁川的对话,很八卦地笑道,“但是江哥肯定有什么要他细心的人啦。”

意思是,这药是江宁川自己要来的?

他问道:“他给你钱了吗?”

“给了给了,”易意随口应道,心思已经飘到了另一件事上去,“途哥你说,小满要是有了后妈,会不会被欺负啊?”

“……认识人家吗你就瞎担心,”章途敲了一下易意的脑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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