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现在的沈剑心无法设防,他折断这白鹤的脖颈,只需要这么一用力……
如果捏下去……沈剑心就会永远待在他身边了。
但叶英的手最终还是向下滑去,托起了他的背,将他搂在怀中;而他抬起头时,眼神也不似之前那般晦暗,又恢复了平时的平静,只是多了些情欲。
对于刚才的危机,沈剑心毫无所觉,只沉浸在叶英带给他的快感中难以自拔,大口喘息着。
叶英待他从来都是温柔的,更别说情事上。他们寥寥几次亲近,叶英都是先询问他的意见,沈剑心点头后才做足准备。两人从没有临时起意来过,那几次屈指可数的亲近更像是久别重逢后的例行公事——离开情人太久,总要用点事情来培养下感情,语言不知道说什么,那有些话和爱意就交给身体来说。
但这次沈剑心能明显感觉到,叶英刚才是忽然就起了这个心思,且不容自己反抗。他弄不清叶英在想什么,也无暇去思考叶英在想什么——叶英的手指已经探到他的后面,准确无比按住记忆中的地方。
沈剑心顿时如离水的鱼般打了个挺,胸膛撞上了叶英的。太急了,他有些削瘦的下巴磕到了叶英的肩膀,两人同时闷哼一声,沈剑心吃痛又倒了回去,正落在叶英臂弯里。
“叶、叶英……你……”他想让叶英慢点,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叶英的手指今天真的很过分,仿佛是要报复侠义至尊刚才这一磕,他没有停下来,反而更加快了扩张和按压的速度,直弄得沈剑心说不出话,只能抬手搭在叶英的脖子上,艰难寻找一点可借的凭靠。
扩张到三指,沈剑心才想起刚才使女送洗澡水来的时候还拿了香膏进来,正想说要不还是用香膏吧,他现在真的有点受不了;可他眼里的恳求和目光往浴桶那边的示意竟直接被叶英忽视,叶英垂下眼睫,再次和他交换了一个吻,微微抬起沈剑心一条腿,就这么将自己送了进去。
这般从未有过的鲁莽,让沈剑心差点两眼一黑痛晕过去,只能咬着牙,双腿都在打颤,艰难放松自己去承受叶英。他几乎快攀不住叶英的脖子,只能勉强搭在他的肩上,神色带了两分痛苦。
还是扩张得太匆忙,今天的叶英仿佛是前所未有的着急,要把他拆吃入腹似的。沈剑心当然知道他不是那种急色的人,藏剑山庄大庄主,谁人不赞一句君子如风?
叶英现在不太对劲,沈剑心想。他酒后混沌乱麻的脑子勉强理出一根有头绪的线,终于觉得叶英有问题。
他张开嘴,想问叶英怎么了,叶英似乎看出他的意图,以唇舌来封堵。沈剑心一句都问不出来,只能被动感受他的吻,感受下身因被撑开导致的痛。
叶英插进去后却没有动,给了他一点时间来适应。一吻结束,他见着沈剑心神情缓和了些,才开始浅浅抽送起来。
沈剑心顿时发出小兽般的呜咽,紧紧咬着牙关去抵挡痛楚和欢愉;叶英不让他忍着,用手指去逗弄他的嘴唇和舌,非要让他的呻吟从齿贝间漏出来。沈剑心差点咬到他的手指,硬生生忍住,任凭叶英在他口腔里肆略。
这次的情事对沈剑心来说简直像一场折磨——不够充分的扩张和伴侣近乎于粗暴的对待,快感和痛楚的交织,让沈剑心难以招架。
叶英最后还是泄在了他里面。沈剑心此时已经没有力气去问向来爱洁、觉得难洗所以从来不射在他身体里的叶英今天为什么这么做,高潮后的余韵让他两眼都有些失神,只能趴在床上轻轻喘气。
叶英把自己拔出来,也微微喘了两口气,才说了这场情事里的第一句话:“很痛吧?你为什么不说?”
沈剑心微微一颤。
侠义至尊何等聪明,叶英这句话一说,他顿时了悟今天的叶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他瞒了叶英太多痛,藏了身上太多伤,叶英这是来兴师问罪了。
于情于理,这事沈剑心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哪有情缘还像他这样煞费苦心瞒来瞒去的?哪有情缘还像他这样什么都不说的?哪有情缘还像他……像他这样,都不敢来看心上人的?
是不喜欢吗?当然不是。叶英是沈剑心此生最大的知己,是留住沈剑心这缕风的那棵树,他如何会不喜欢叶英。
他只是有时候觉得,叶英站得太高。
他与叶英本就是云泥之别,得成眷属已经是他不知道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更花光了这辈子的运气。
他不敢奢求更多,更不敢企盼从叶英这里得到些什么,不管是钱财、物品,还是……关心和爱。
沈剑心总想着,自己不过是个迟早要走的过客,是路过江湖的一缕风。若有一天,他安静躺在江湖的某个角落长眠时,叶英并不会想起他这个偶尔来藏剑做客的普通朋友,倒是件好事。
他知道叶英爱他,可他不敢让叶英太爱他。
他不敢去要这份爱。
但他怎么可能去解释?只能选择闭嘴。
叶英见沈剑心默然不语,脸色少见一沉:“沈剑心,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沈剑心哪敢去看他,就差把自己整个人都埋在狐裘里。叶英把他翻了个面,双手撑在他身体两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略微慌乱的脸,眼神中是沈剑心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沈剑心。”他开口道,“你还记得,七年前我在西湖边对你说过什么话吗?”
七年前,西湖边。沈剑心不用想都能明白他在指什么。
那是一个好春时节。沈剑心当时在年节前给叶英去了一封信,都是些没营养的话,讲的是他一些见闻,其中提到他在太原时去过杏花村,看那漫天杏花纷纷而落,煞是好看,问叶英有没有见过。
叶英的回信说,藏剑栽了很多海棠,落英缤纷时,与此景或可拟,春时将至,海棠将绽,便邀沈剑心来藏剑看海棠。
沈剑心当然乐意,收拾背包,过完年就往藏剑赶。他来得正巧,春雪化冻,海棠开始打出花苞,满树粉花的样子,倒真的与他看过的杏花村很相似。
那次沈剑心在藏剑住了约莫半个月。叶英与他看海棠、游湖,两人其实说不上什么话,却又觉得和彼此待在一起,就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那是的沈剑心早明白自己心中对叶英是什么感情,只是不敢说,也不敢和叶英过分亲近。只是他要走的前一天,叶英和他在西湖边散步,沈剑心边走边说明天就得离开藏剑了,因为李复叫他去河朔,那边有些事情可能要他帮忙,此一去不知何时才回,让叶英自己保重。
叶英闻言停住脚步,沈剑心知道他或许要说些你也保重之类的话,便跟着停了下来。
可叶英却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很认真的眼神看着他,淡淡地说:“你从来都是一去了无音讯,直到事了才回些不痛不痒的话。我不知青鸟何时衔枝而来,不知你在外面是否安好,该如何保重?”
沈剑心觉得他说这话似乎不太对劲,愣愣地看着叶英。
藏剑山庄大庄主牵起他的手,叹息着道:“沈剑心,你不会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吧?”
“沈剑心,你不会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吧?”
同样的话,今天叶英对他说了第二遍。
叶英静静地看着身下沈剑心错愕的眼神,不待他回答,又复述了第三遍:
“沈剑心,你不会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吧?”
沈剑心哽咽了一下。
——如何看不出来。
叶英房中常备着两杯茶,沈剑心原以为他是习惯如此而已,直到后来叶凡无意提起,那杯茶是为沈剑心备的,只因为有一次他是忽然起了心思来藏剑看看,没有提前告诉叶英,导致叶英差人现去煮茶给他。从那以后叶英都会在案上备两杯茶,一杯自己的,一杯是在等他。
还有一次,他在江湖上行侠仗义时,没能从劫匪手中救回一个小孩,导致他来藏剑时心情十分沉重,叶炜递酒给他时他便喝了个醉。
那是他第一次在叶英面前喝醉,第二天沈剑心起床时,就看见叶英坐在他的床边,手撑着头,就这么睡着了,竟是这么守了他一夜。
叶英只说过一次喜欢他,可叶英是真的喜欢他。
叶英说完第三遍喜欢他后,将他从床上捞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中,轻轻抚摸着他雪白的长发。
他说:“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你无非是想薄情些、再薄情些,这样若是你有朝一日真的回不来,我也不至于太难过。”
沈剑心在他怀中并不敢接话,只听着叶英顿了一下,又道:“可你这样对我公平么?沈剑心,我不是儿戏之人,说喜欢你,便是真心实意的。”
“我想和你分享杭州的山,我想和你分享西湖的水,我想和你分享藏剑的雪,还有人间的春夏秋冬,万事万物。你呢?从来只肯从指间漏出一丝江湖的风,让我去猜,这道风是刚路过阴山的草原,还是刚路过大漠戈壁。风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你不肯告诉我,也不敢告诉我。”
“沈剑心,你以后若还是这样——”
他又顿一下,这让本就战战兢兢听他说话的沈剑心差点心跳都停一拍。
察觉到怀中人的僵硬,叶英淡淡一笑,轻叹一声:“你若还是这样,我能怎么办?还不是只能……等着你,继续这么等下去,哪怕有一天你真的不来了,我也会一直等下去。”
“等待风的路过,是每一棵树的习惯。等待你的路过,也早已经成了我的习惯。”
“沈剑心,不管你何时来藏剑,我都会等你。”
结束叶英这段话的,是沈剑心主动送出的一个吻。
带着急切和信任,这个吻落在叶英唇上。叶英会意,立即搂住他精瘦的腰,加深这个胜过千言万语的吻。
不必说了,什么也不用再说,他们都明白——从此的沈剑心,不会再有顾忌,也不会偷偷藏起一切。
这缕风终究还是被树留下,化作一只鸟儿在此筑巢,即使会离开,也不会了无踪迹,因为此处是归乡。
画舫外又下起了雪,天地皆白,落水无声,正如房间二人缠绵纠结的白发,是天地共白头。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
不对,是偷情约会时。
半夜的藏剑山庄一片静悄悄,除了定时巡逻的弟子和细弱的虫鸣外再无别的声响。本就不亮的月光被层云所遮,更加昏昏暗暗,只得零散几颗星子洒在夜幕上,倒是个偷鸡摸狗的好时机。
沈剑心当然不会错过这种好机会,于是他便准备偷鸡摸……不是,偷情约会。
也不对,跟自己情缘——好吧,虽然他们并没有真正公开过对方是自己情缘——但那也算情缘嘛!跟情缘见面怎么能叫偷呢!
沈剑心便如此理直气壮地心想着,又翻过了藏剑山庄的一道墙。
然后他因为青苔太滑脚下没踩稳,直接摔下墙头,在青石板上结结实实地坐了个屁股墩,差点疼得他“嗷”地一声叫出来,好歹憋住了,只能爬起来扶着旁边的树,一脸痛苦地揉揉屁股。
莫问作为堂堂侠义至尊的他为什么不走正门,他敢吗?
上次来藏剑的时候,剑庐恰巧刚出了把少有的好剑,还没取名字呢,叶晖说给先拿大庄主看看,就差了弟子捧到天泽楼来。
正巧他也在那儿,叶英随口说给沈大侠看一眼吧,于是侠义至尊沈某人兴高采烈地拿起剑,直夸好剑、好剑,不愧是你们藏剑山庄出品,再执起剑柄轻轻一挥——
当时的惨状难以言表,沈某人不愿意回想。
反正那天叶晖扬言下次看到沈剑心,定然先让叶炜打他一顿,把他的腿也跟那把剑一样折了,还正好把他关在天泽楼,省得天天到处跑,让大哥老是担心。
沈剑心很想说这是赤裸裸的碰瓷!他折剑的本事藏剑这几兄弟谁不知道?叶英更是大大的坏,竟然还让他碰那把剑,摆明了就是设了套让他钻!
当然,沈剑心只敢想想,可不敢推锅给叶英。毕竟叶英是让他看一眼,可没让他拿起来,还试用了一下……
穷苦的侠义至尊翻翻比脸还干净的兜,确定自己赔不起藏剑山庄这把剑,只得跟叶英说:“那我去找点东西赔给你吧?”
叶英不缺这把剑,更不缺这点钱,当然不在意他赔不赔,但沈剑心执拗地说一定要找点什么东西给他表达歉意。叶英倒是可有可无,但好奇他能带什么东西回来,便答应了。
沈剑心在桃花烂漫的季节离开了藏剑山庄,在外游荡了三月有余,倒还记得没事儿给叶英写写信。最近的一封信,他是在稻香村写的,说看见李复和秋叶青天天腻腻歪歪的,这都快七夕节了,他并不想继续吃这二位的狗粮,凑巧也想到了该用什么赔罪,便说要赶来和叶英一起过七夕。
等不及回信,沈剑心就收拾好不多的几样行李,赶来藏剑山庄翻墙了。
侠义至尊扶着树叹口气,抬头看着前面最后一道墙。
翻过去,就能见到叶英了!
见情缘之前得好好整理一下,即使是翻墙也必须翻得优雅且不失体面——虽然他从来和优雅与体面不沾边。
整理头发,揉揉脸颊,一切准备得当,保证自己在最佳状态,沈剑心气运丹田,一跃而起,轻巧踩在墙头借个力——
哧溜。
你们藏剑山庄的弟子已经懒惰到连墙头的青苔都不打理的程度了吗!
这是沈剑心摔下去之前最后的想法。
在墙头脚滑连摔两个屁股墩,沈剑心彻底没了脾气。
算了,自己什么样子叶英没见过,这算什么,就连没穿的样子也……
沈剑心捂脸,把少儿不宜的画面甩出脑海,爬起来拍赶紧身上的土。
还是先去找叶英吧……这三更半夜的,他多半在睡觉。
反正墙都翻了,多翻个窗户也不是不行,正好吓吓他,虽然多半是吓不到的,毕竟以叶英的功力,恐怕刚才自己摔下来他就已经感知到有人闯入了吧……
沈剑心如此想着,低头往前走,眼睛的余光扫过庭院,却顿住了脚步。
庭院内,不甚明亮的月光下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他正面朝着沈剑心的方向,皮肤苍白如鬼魅,月色映衬下更为可怖与诡异,白发玄裳无风自动,而他拿手里的那柄焰归,沈剑心绝不可能认错——
沈剑心悚然一惊,而那人恰巧在此时睁开了眼。
那双眼没有眼珠与眼白,有的只是无边无际、黏腻如血浆的红。他轻轻扫了一眼沈剑心,本如临大敌的沈剑心却松了口气。
——虽然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至少那个眼神,他可以确定,面前这个人是叶英。
眼神里原本的锐利和冰冷在触碰到沈剑心的那一刻收回,转为熟悉的温柔与淡然,他的确是叶英。
沈剑心再管不得那么多,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抓起他的手,焦急地问:“叶英,你这是怎么了?”
叶英似乎还稍微有些思维混乱,顿了一顿,像快速理清思绪,第一句话却是道:“你来了。”
“我当然要来,之前不是写信给你,我要来找你过七夕么?”沈剑心伸手,指尖轻轻地给他拨开额发,眉间魔纹如火亦如瞳,说不出来的诡异,“你这个样子,是怎么回事?”
叶英摇摇头,捉住他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语气温柔又带了一点歉意:“我不知道你竟来得这么早……我今夜有些心烦意乱,从剑冢回来后感知有些不对,方散了天泽楼的值守弟子们,然后便现了心魔相……这副心魔皮相丑陋不能示人,有没有吓到你?”
叶英有心魔相,沈剑心不是不知道。
独坐剑冢,静观荣枯,普通人绝对无法忍受的枯燥与寂寞,只有叶英这等坚韧之人,方能领悟无上剑道。
然其中滋味,旁人无法感知一二,他再强大,也终究留了一点杂念,便是他的心魔相。
只是叶英平时心志坚定,不管再有波澜,也从未在外显露过心魔相,就连沈剑心这也是第一次见到。
沈剑心知道,他遇到的问题绝不只是让他心烦意乱,恐怕是修炼时又有所感悟,致使他分了神,才让心魔趁虚而入。
好在叶英与心魔同出一体,而心魔只是他的一点杂念,远远不及他本身,平时根本不会出现,只是会偶尔钻空子给他制造点小麻烦。
所以叶英在短暂的搏斗后仍旧是强压下了心魔,但心魔相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消退,便在庭院内静静思考些问题,却不想遇上了翻墙进来的沈剑心。
弄清始末,知道叶英没事,沈剑心终于彻底松口气。
“哪里丑陋了?”沈剑心笑,伸指在他眉心魔纹一点:“我的叶英天下无双,什么样都好看,我可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叶英眉头一动,有些意外:“新奇,你这是哪里学的花言巧语?”
铁树开花,沙漠涨水——简直是出鬼,一个剑纯竟然学会了甜言蜜语,大大的不对。
沈剑心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学了这一句——你可别多想!我绝对、绝对没有去逛青楼——是跟秋姑娘学的!她平时夸李复就这么夸,还跟我说什么,要是我在七夕这样跟你说,准能讨你欢心。”
叶英无语,揉了揉自家剑纯的高马尾,心想他当然是非常放心沈剑心的,毕竟要是沈剑心这个直脑筋进了青楼,到时候被卖的那个说不定就是他……
两人在庭院内温存了片刻,沈剑心一拍脑门,想起来件事儿:“叶英!我上次折了你们藏剑山庄的剑,说好要找东西来赔给你的,我找到了。”
侠义至尊得意洋洋地从腰上解下一个佩囊,伸手进去掏啊掏,掏到了什么东西后如获至宝地抓过叶英的手,给他放在掌心。叶英低头一看,是一只竹子编的喜鹊!
这只喜鹊不过大拇指那么一点,小巧玲珑,眼睛的位置还嵌了两颗黑色的珠子,颇有些活灵活现,可以看出编它的人是花了大心思去做的。
掏出一只喜鹊还不算完,沈剑心又陆续从佩囊里掏出了燕子、鸿雁、仙鹤……最后还掏出来叶英的同款宝贝肥啾,一口气把他整只手都摆满了。
叶英端详了这些小动物片刻,道:“手给我看看。”
沈剑心:“?”
叶英不容他分说,另一只手把不明就里的道长拉过来,强硬掰开他的手。那只原本只有剑茧的手多了细细碎碎的伤痕,满手都是,有的已经几乎看不见,有的还很新鲜,像是一两天之内伤到的。
叶英细微地叹口气。他就知道,竹编小物对编织之人的要求很高,且越小的东西越难编。这些拇指大的小鸟儿,所用的每根竹篾不过几根发丝那么宽,沈剑心之前从未学过竹编,能编得这么好,定然是吃了许多苦头、弄得满手都是伤才能做出来的。
沈剑心方才知道他要看自己的手是为什么,连忙道:“不疼的!真的不疼。”还怕叶英不信,用力搓搓手:“早就全好了!叶英,这些鸟儿你喜欢吗?”
“你编的,我自然是喜欢的。”叶英又摸了摸他的发。侠义至尊有一把好头发,银白如雪,握在手中细软微凉,叶英无事时总爱拨弄。“只是不知,你编些鸟儿是有何用意?”
沈剑心嘿嘿一笑:“都说七夕节,牛郎织女鹊桥会。我想着七夕要来看你,便向稻香村的巧手师傅学了竹编,做成喜鹊的样子,下次你二弟三弟要是不让我进门,我可就指望着这些喜鹊给搭个桥,让我来见你呢。”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全然不像是武功高强的侠义至尊,倒更像是春心萌动、与心上人交换定情信物的小少年。叶英看了也微笑道:“不劳烦喜鹊,我出门见你便是。”
“岂敢岂敢,要是我把你拐走了,你三弟恐怕要满大唐追杀我。”沈剑心连忙摆手,“我这些小东西不值钱,肯定是不够赔你的剑,只想着博你开心罢了。你还想要什么?我都去给你寻来。”
“不需要。”叶英身上散逸出霞光,他把那些竹编小鸟捧在掌心,揽过心爱的道长,眉心魔纹轻轻与他的额头相抵,“你能来,便好。”
沈剑心用力回抱住他。霞光彻底散去,心魔相消失,明黄的人影出现,他又是那个沈剑心熟知的叶英了。
沈剑心很高兴,拉着叶英往天泽楼里走去,一路上叽叽喳喳跟他讲这几个月在江湖上的趣事逸闻,叶英侧耳认真听着,不时点点头。
走到了门口,沈剑心却又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像是在主动邀请,十分不好意思一样,涨红了脸死活都不肯进去,扒着门不肯动。
叶英看着他,无奈道:“这都三更了——你奔波劳累,心魔相亦损我精力甚多,我能做什么?还是歇歇。正是乞巧节,白日我们再出去逛逛。”
听见心魔相终究是让叶英精力有损,又看见叶英的确脸上是少见的疲惫,沈剑心连忙松了手:“那我、那我还是陪你躺躺吧。”
两人只宽了外衣,一起躺下休息。只是刚刚还说要陪他躺的某侠义至尊沾上枕头比谁都睡得快,窝在藏剑山庄大庄主怀里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叶英闭上眼,又将他往怀里带了带。
沈剑心不知道的是,他现心魔相次数不多,一般是在剑冢中修炼时出现,就连他的弟弟们也是没见过的。但寥寥屈指可数的几次都要两三天才能消退,且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眼睛都是血红的。好在他心剑大成,就算闭目也无妨,是以从前无人知晓。
这次不过几个时辰就消退得干干净净——
叶英轻轻地握住怀中道长的手。
只因,他这次有人陪伴,不再孤独与彷徨;只因,睁开眼看见的便是心中所想;只因,有人带来一只竹鹊。
他记得有人说过,要竹鹊搭桥来看他。
从那时起,他便把这只竹鹊收在身上,从此再也没有离过身。
沈剑心坐在藏剑山庄外的树上犹豫了很久,也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进去。
这中秋团圆佳节,叶家自然是灯火通明,上上下下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沈剑心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上的一支玉簪,远远地看着山庄大门弟子进进出出,心想,要不还是走了吧?
他已经约有一年多没来藏剑了,就连书信也少往这边寄。无他,任谁对自己的挚友起了别样的心思,恐怕都得避之不及,让自己冷静一下。
沈剑心自然也是如此。在察觉对叶英有了不一样的想法后,他立马跑得远远的。叶英写信时问他近况,他也只是含含糊糊地回一句在跟着李复满大唐跑,居无定所,所以信会写得少些,望叶英不要见怪。
最近沈剑心是在洛阳。他本是不打算来藏剑的,可他在洛阳的一家铺子里瞧见了根簪子——喏,就是现在手里这根。
田黄的料头,是普通常见的黄龙玉。并不算得很好的雕工,但银杏交缠,颜色较深的部分做枝干,颜色较浅的部分做叶子,整体也能算栩栩如生。
他之前因为缺钱,接了个送信的跑腿活儿。进来的时候一眼看见它,便莫名觉得,这根簪子应该和叶英很配。
那人白发如雪,常高挽一束长长马尾,金玉打造的发冠庄重高雅。叶英,这个连名字都透露着温柔的人是极好看的,他的白发若是再配上这根银杏簪,那便像是一枝留到冬天的银杏,静悄悄落在了寒冬腊月里藏剑山庄的细雪上。
可还是太普通了,普通到它的价格虽然让沈剑心掏空了钱袋又零零散散打了半个月的工,勤快到让李复都跑来问他是不是看上了哪家姑娘才想攒钱追求,沈剑心不太好瞒他,只说自己在藏剑的时候打碎了叶英的玉雕杯,正攒钱买东西想还给他。
李复一扇子敲在手上:“藏剑山庄家大业大,缺你这个杯子?”
沈剑心认真地回答他:“不是缺不缺的问题,是我不想欠人太多。”
李复:“如果我没记错,你欠我的也不少,出门在外开支用度基本都是我出的,虽然秋妹说让我不要你的钱。”
沈剑心:“我们是好朋友嘛,我这不是也给你做了很多事?以及,这时候还喂狗粮,我可能不是人,但你是真的狗。”
李复:“……排云破浪!”
最后,沈剑心总算攒齐银子捧回簪子——因为想省点钱连盒子都没要,直接裹块帕子拿走。他拿在手里站在街边想直接去藏剑给叶英,又想了想叶英家里每天几乎不重样的糕点,觉得这么一根簪子,叶英那等锦衣玉食的人是看不上的。
但他还是来了,却忘记这是中秋。他常年漂泊,好友也不多,除去过年记得清楚,平时节日碰得上一起过的人就过,碰不上,往往过去很久了才想起。
现在说自己不是刻意赶时间来的有人信吗?
他轻叹一声,随手摘下一片叶子,又松手,看它飘飘坠地。
……他自己都不信。
因为他就是刻意的,虽然不是刻意来赶这个节,但他真的,很久没见过叶英了啊……
天色渐晚,沈剑心想着这么一直在外面磨磨蹭蹭地也不是个事儿,估摸叶英应该跟家人们一起团团圆圆吃饭,于是他大胆翻进藏剑山庄。
他打算把簪子放在叶英的书桌上,再留一张字条。他知道叶英虽然看不见,但心剑大成,可视万物,桌上多了东西,他还是能感觉到的。至于信,他的侍女也会读给他听,那时候自己已经走得远远的,等到了扬州,再给他来封信说自己急着办事所以没跟他见面。
如意算盘打得好,沈剑心避开守卫,一路翻墙到了天泽楼。果然如他所料,天泽楼十分安静,想来除了巡逻弟子,都团聚在过中秋节呢!
这段路他也走了不少次,只是这做贼一样地进来还是头次。幸而他武功高强,直到翻进叶英的房间,也未曾被人发觉。
因关着门,室内有些昏暗,大概是无人的缘故,所以也未掌灯。沈剑心就着偏斜的天光走过去,见桌上正摆着一杯茶,茶已经凉透了,想来叶英离开也有些时候。
于是他不再担心被发现,直接坐在椅子上,取一张白纸,倒一点冷茶在砚台中,将就着研墨,再提笔蘸了墨汁规规矩矩地在白纸上认真写下“来得匆忙,还有事先走了,这个送给你。沈剑心。”
他将怀里裹着软布的簪子取出来,直接压在上面,再加了一块镇纸,防止白纸被风吹走。
做完这一切,沈剑心满意地站起来。
虽然他其实很想亲眼看看叶英戴上这根簪子的模样,但……有些事还是适可而止。
他不递拜帖、不见主人,偷偷翻墙进藏剑山庄已是越界,再不走的话,要是被巡逻弟子发现他在天泽楼,即使他能算是叶英的朋友,也百口莫辩。
于是沈剑心很干脆地离开书桌,快速跑向窗边——门虽然只掩着没落锁,但他不确定自己开了门又关叶英会不会发现痕迹,所以是从开着的窗翻进来的。
等会儿从这儿出去得快点离开藏剑,找个偏远点的地方凑活一晚上再赶路。住店是没钱住店的,买完簪子剩的钱不多,这点路费差不多能够他回洛阳,再跟李复去长安,之前是说好的……
等等,自己跟李复说要去藏剑,李复明明知道是中秋节也没挽留自己过节,恐怕是以为自己专程来藏剑过节的,怪不得一口答应还说等他回来去长安。这损友真是的……
他还没想完,心不在焉地刚翻过窗子,却一头撞在了什么上,当即后仰。
——好像是个人,刚才自己正撞在他胸膛上。以沈剑心的功力这一撞对面竟然动也没动,反而是自己……
沈剑心大惊,捂住额头下意识后退一步,右手按在自己的剑上,做出了防备的姿势。
他这才抬头,看见对面黄衣华服的身影,那熟悉的白发马尾和闭着眼的清俊容颜,结巴得话都不会说了:“叶叶叶、叶英?你怎么在这里?”
叶英闭着眼稍稍偏了下头,淡声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沈剑心干笑:“啊,哈哈,我、我来看你……你不在,我本来想等你的,但忽然想起还有事所以就先走了……”
“我不曾接到弟子报信有客来访。”
“啊这,我……我太着急了……”
“我也不曾离开天泽楼。”
“所以我没看到你就想走嘛……啊?”
沈剑心惊愕地看着他,叶英没有走?
那凉掉的茶、掩着的门……
“离宴席尚且还有两刻钟,只是刚才五弟来找我去折桂,我回来没有进屋,一直在树下。”
“……”
“而且,你是为何觉得,有人闯入藏剑山庄我却不知道?”
沈剑心不说话了。
他苦恼地挠挠头,自己擅自翻墙进别人家,还被正主兼心上人逮到,这可怎么是好?
一时间,两人之间无话。
沈剑心不敢走,叶英也不像要放他走的样子。
只是这样终究不是个头,沈剑心硬着头皮道:“我……想送个东西给你。之前不是摔了你的玉雕杯?嗯……我知道还有剑庐的宝剑,那个卖了我都赔不起。虽然我买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估计也看不上,但我也买不到更好的了。东西送到,我还有事就先回洛阳找李……”
“我很喜欢。”叶英打断他。
沈剑心看见叶英逆着光,朝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你送的,我就喜欢。”
所以事情是怎么演变到自己跟叶家人一起过节的?
沈剑心手里捏着刚被叶婧衣塞来的月饼,木然。
叶婧衣还催促他:“沈哥哥,你快吃呀!这个月饼是四哥和四嫂嫂带人一起做的,蛋黄馅的可好吃了!”
这是好不好吃的问题吗?
为什么你们都不觉得自己在叶家过节这事不对劲?
沈剑心悲愤地咬了一口月饼。
——你别说,是挺好吃的,四庄主夫人的手艺不错。
是咸蛋黄馅的月饼,一整颗咸鸭蛋黄被揉进糯米皮里,在模具里挤压出团团圆圆的形状,上面还有许多不同的花样,沈剑心拿到的这个月饼,饼皮上是藏剑标志性的杭菊。
一口咬下去,糯米皮的香甜柔软,咸鸭蛋黄的咸鲜可口,一起在舌尖共舞。只这么小小的一口,就令沈剑心无比满足。
他一边吃一边想,藏剑山庄的点心是真的好吃,每次来都能吃到不同的口味,哪怕是惯常吃的普通小点,也能做出令人惊叹的新花样,果然是江南大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大抵便是如此。
小巧玲珑的月饼也就比大拇指和食指圈起来大那么一点,沈剑心出着神,咬两口就没了,揉揉肚子,感觉没吃饱。
不过等会儿还要吃饭,这个只能算甜点,沈剑心也不好意思去拿第二个。
沈剑心发着呆想,自己跟叶家人一起吃饭是不是不太好?
……虽然目前看起来,除了叶炜看似嫌弃实则关心地说了一句“你怎么这么会挑日子来蹭饭,在外面跑这么久也不知道来藏剑看看”以外,好像大家对他在中秋节出现在叶家人的饭桌上这件事一点都不意外。
“怎么又在发呆?点心不合口味?”
琳琅配饰叮当作响,一阵极其细微的风拂过,下一刻,一只熟悉的温暖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沈剑心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叶英。
他刚才过来就被叶晖拉去有事,才留自己在厅外陪叶婧衣玩。这会儿约莫是谈完了,便来寻他。
沈剑心摇摇头:“没有,四庄主夫人的手艺很不错。”
他顿了一顿,道:“我想的是,我在你家过节会不会不太好?”
“嗯?”叶英闻言,微微挑了眉头,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你在意这个?”
他看不见,所以常年闭着眼,就连表情也是极少的。沈剑心与他交好,也鲜少见他情绪波动。陡然,常年如冰似雪的人如春风拂面,竟连额角的红梅都生动起来,沈剑心不禁看呆了。
“怎么可能不在意……”他小声地说。
“为什么?”叶英又问他,“你不喜欢藏剑?”
沈剑心连连摆手:“可没有的事!——不过是中秋为团圆之节,多是家人共团圆,哪有我这样贸贸然就来的?我觉得不妥。”
“有朝一日,竟连你也讲起这些礼数来了。”叶英的笑淡了两分。
红梅似乎暗淡下去,沈剑心瞧在眼里,不知怎的有点难受。
他随即又问:“以前的中秋节,你是怎么过的?”
“以前?”沈剑心挠挠头:“在纯阳过的啊,跟同门喝酒,赏月——再往前,那就是稻香村的事情了,自然也是跟村民们一起过的。说起来,这还是我在外过的第一个中秋节呢。”
他刚说完,发现叶英不知道什么时候拉起了他的右手。
藏剑山庄大庄主仍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语气却温柔如西子湖的水。
“那——沈剑心,你记着。”
“以后的每个节日,你都可以来藏剑过。”
“不必在意那些虚礼,想来便来就是。”
“只要你愿意。”
“那年年岁岁,都如今朝。”
沈剑心永远记住了这个中秋节。
记住了那轮亘古不变的圆月,记住了月下西子湖的盛景,记住了……
那个胜过世间万千景色的人。
愿岁岁年年,共见此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