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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逆光的晚上

 

窗帘上的眼睛与床单上的鱼

乔伊醒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窗帘的图案很陌生,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奇怪的图案,暗绿色的底子上,布满毛茸茸的眼睛。那些眼睛绘制得十分逼真,每一根睫毛都细细勾勒,眼球水汪汪的,就像是活人的眼睛。

乔伊躺着的大床正对着满墙的眼睛。她掀开被子看看自己,见身上的衣服穿得好好的,身子底下的床单上,是呈网状排列的一条紧挨着一条的鱼。

这么多的眼睛。这么多的鱼。

乔伊隐约听见另一个房间里有开着电视的声音。她想起在“独创舞步”酒吧里发生的事来。先是她坐在那里等赵楷,碰见歌手雪狼,跟雪狼聊天、喝酒。后来赵楷来了,赵楷刚坐下来没多久,有个女人冲进来闹事,她显然是认错人了,把乔伊当成赵楷的那个“她”了。她揪住乔伊不放,大声叫骂,整个人就跟疯了似的。在撕扯的过程中,有好事的记者跑过来照相。乔伊觉得他们可能不怀好意。

这时候,老占站出来替乔伊解围。

他把她带出酒吧,带到这里。

乔伊在出租车上睡着了,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一点也想不起来。她从床上起来,床边放着一双女式拖鞋,非常讲究的蓝缎子鞋面,缎子边缘镶着深色的滚边。

她把一只脚伸进去,就像她自己的鞋一样合适。

乔伊披着衣服到楼下客厅去找老占。老占正手拿遥控器不耐烦地调电视,从一个台跳到另一个台,光线在他脸上变幻着颜色,使他的脸看起来高深莫测。

老占一回头,正看到站在楼梯上的乔伊,只见她一脚上、一脚下,分踏在两级台阶上,像是犹豫不定的样子,就说:“乔伊,你醒了?怎么就睡这么一会儿呀?才一个多小时,我还在看电视呢。”

乔伊从楼梯上走下来,头发有些乱了,大概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她的脸红扑扑的,就像成熟的苹果一样好看。

老占说:“你坐吧,坐下来陪我一起喝点茶。”说着,就起身到厨房去泡茶。剩下乔伊一个人,她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遥控器来继续调台。看到凤凰资讯台她停下来。

资讯台正在播放一个惊人的画面:台湾女议员某某,正冲着另一位女议员某某某奋力扇耳光,从画面上看,他们正在开会,大会会场庄严肃穆,犹如联合国开大会的会场一般,有略带弧形的舒适座椅,有西装笔挺的男士和衣裙雅致的女士。他们就在这样一个看上去文明礼貌的会场上,突然动起手来,这对乔伊来说实在有些意外。

记者拍到的画面比较凌乱。晃动。嘈杂。其中一个女议员在说:“她算什么东西,她搞婚外恋”另一个女议员说:“谁搞婚外恋——”

然后,两个女人就扭打在一起。

老占端着两杯茶走进来,问:“出什么事了。”

“两个女议员打起来了,其中一个扇了另一个的耳光。”

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以暴制暴”字样。刚刚被打的女议员,开始反击,她出奇不意地冲过去,冲着刚才打她的国民党女议员“当当”就是两脚。踢人的女议员好像是民进党的人,总之,她们分属于两派,政治立场不同“婚外恋”不“婚外恋”可能只是个借口,是挑起事端的理由,真正的原因可能还是为了别的。

老占说:“她们是在做秀呢。开会一打架,她们就出名了。”

乔伊说:“是吧。”

老占说:“我最讨厌政治了,能不能换个台?”

乔伊就把遥控器递给老占,老占眼睛看着别处,伸手拿遥控器的时候,不经意间碰到了乔伊的手,他拉了乔伊的手一下,乔伊把手抽回来。他一抬手,用遥控器“啪”地把电视关了,然后坐到乔伊身边来。

“乔伊,我很喜欢你。”他轻轻抚摸着乔伊的头发。

“是吗?”乔伊说“老占,我困了,我想去睡了。”

“那我陪你上楼。”

乔伊回到刚才那间卧室,又看到长满眼睛的窗帘和爬满鱼的床单。她躺到床上,老占在床边坐下来,伸手抻了抻爬满鱼图案的床单,然后把两手放在腿上,两眼凝视着乔伊。

良久无语。

“我困了,老占,跟我说晚安吧?我要睡觉了。”乔伊终于受不了了。

老占说:“时间还早呢,让我坐这儿陪你呆会儿。”

危险的气氛在这个房间里蔓延开来,老占执意不肯走,在这样一个冬日的夜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的房间里将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乔伊觉得眼皮变得又重又涩,一次一次合拢,被她勉强睁开。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话,说的是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有一只手开始在她身上乱摸起来,她想到朵儿和老社长的故事,这个故事是乔伊在酒吧里听来的,朵儿是小夏的朋友,一位不太出名的女散文家,乔伊也曾和她见过一两面。

朵儿杀了人。乔伊忽然有些理解朵儿了。

乔伊被那只隔着衣服摸她的手弄得心烦意乱。老占靠到枕边上来,伸手抱住乔伊的身体。

乔伊用力推开老占,坐起身来,拧亮床头灯,给他讲了朵儿的故事。老占听完那个故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跟她道了“晚安”然后像片影子似的,轻手轻脚离开了乔伊的房间。

娱乐版头条

第二天上午,小夏打电话到赵楷的办公室,电话铃响了很久都没人接,其实赵楷后半夜都睡在办公室,他不想回家,妻子逢人便说她怀孕了,那种眉飞色舞的表情实在让赵楷受不了。

张研是个世俗的女人。

她想用这件事来捆住他,他不干。

赵楷从小夏家出来,在楼下找他那辆破自行车,找了半天没找到,这才想起他已经把车扔在立交桥底下了。他裹紧大衣蔫头耷脑地往前走,走到路口有灯的地方去打车。后半夜又下起雪来,他觉得冷。又冷又困。他想,他这一辈子是欠了这两个女人的,她们要喝他的血,她们要把他的身体撕扯成两半,可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愿意的。他为了什么呢?什么也不为。真正的爱是没有目的的。

他站在一盏孤灯下等车。车许久没有来。这里路段较为偏僻,在深夜一两点钟的时候,要等来一辆出租车也不大容易。他站在那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半小时后才打到一辆车,赵楷整个人都快被雪埋上了。

埋上了也好。他想。就将眼前这一切烦恼全部了断了。

全部了断了。

全部。

出租司机问,你说什么呢。

赵楷说,没什么,我自言自语。

司机说,看来也是个遇到烦心事的人啊。人活着,都不易,小伙子,你就想开点吧。

赵楷在办公室睡了一觉,一早被电话铃声吵醒,他明明知道是谁来的电话,可他就是不理,任电话铃一遍遍地响着。当楼道里开始有人走来走去,有来上班的人打开办公室门的声音,有互相问候的声音,有人拎着暖壶下楼打水的脚步声,所有这一切都在告诉赵楷,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新的一天开始了。

电话铃再次响起。

赵楷拿起电话,小夏的声音从电话里冒出来。

“你吃什么醋呀?我们真是在谈工作呢,不信你可以去问陈小帅。你这个人呀,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儿太小了。这一点我觉得你应该好好跟人家张晓光学学,你看看人家张晓光事业心多强。再看看你,昨天晚上气死我了,不声不响地,人就走掉了。你什么意思呀?早晨还故意不接电话喂,你在听吗?”

“嗯。”赵楷只在电话里“嗯”了一声。

“声音听上去跟老头儿似的,喂,我说你是不是不想过了你?不想过就直说,别这么阴阳怪气的好不好?”

“我哪阴阳怪气啦——哪儿敢。”

“这还差不多。”电话另一端的小夏显然高兴起来“中午一起吃饭吧?想上哪儿你说。”

赵楷说:“饭倒不想吃,就是中午想到你那儿去好好睡一觉。”“那还不好说?中午我打车来接你。”赵楷放下电话,精神顿时好了许多,他想自己现在是越来越没出息了,女人的一句话,能让他笑,也能让他哭,他以前不是这种人啊,他现在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一上午打了几个电话,又接了几个电话,跑了一趟财务室,又跑了一趟打字室,回来刚在座位上坐定,小夏的电话就来了。他匆忙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文件,穿上外套就下楼了。

在电梯里,赵楷看见了自己的憔悴。

出租车里放着王菲的执迷不悔,在外面都能听见。小夏笑盈盈地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哎,下来得挺快嘛。”她打开车门从前门下来,拉开后门,冲赵楷做了个手势“请——”

他们到一家名叫“蜀味浓”的餐馆好好吃了顿川菜,又麻又辣,直吃到满头大汗。小夏望着玻璃窗外来往频繁的车流,好像出了神似的,赵楷不知道她小脑袋瓜里又在想什么。

“听说,昨天晚上出事了。”小夏说。

“出什么事了?”赵楷的筷子里正在红红的辣椒堆里寻找辣子鸡。

“酒吧里那点破事呗。我说你是怎么搞的,让你那个神经兮兮的老婆那么胡闹,人家乔伊可是无辜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你没看今天早晨的报纸吗?乔伊被人拍了照片,登在娱乐版的头条上。”

赵楷脑子里“轰”地一下。他立刻拿出手机给乔伊打电话,乔伊却关机了。

乔伊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在报纸的显要位置,他看到这样一个标题:著名主持人私生活大曝光,并且还配有照片。

乔伊在酒吧里被别人的老婆揪住吵架的镜头,被人非常生动地拍下来。乔伊一上午接到无数电话,她只好把手机给关了。一切都是误会,可她不想跟人解释,就算她浑身上下都长满嘴,她也说不清楚。

她静静地坐在化妆镜前,等待化妆师给她化妆。

她今天的采访对象是跳英雄那个舞的舞蹈家,上次开会看过他的演出,乔伊非常喜欢他的舞蹈。现在她想集中精力尽量把节目做得好一些,因为从老占的话里话外,她已感觉到某种危机,老占说:“乔伊,你都快30岁了,现在新上来的年轻人很多,主持人是个露脸的行当,好多人都愿意干呢。”

老占在暗示什么,乔伊心里是明白的,可她不能违背自己的意愿,硬让自己的身体,接受一个并不喜欢的男人。她宁可失去主持人的工作,也不会那么干的。她不愿意像朵儿那样委屈,朵儿的悲剧就在于,她以为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可以拿身体去换。她为了从外地调进北京,就主动接近老社长柴大顺。

后来他们结了婚,年龄相差二十几岁,老社长的年龄足可以做她的父亲。朵儿如愿以偿调进北京,她以为她用身体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她以为自己很聪明,她以为自己很能忍。

终于有一天,朵儿用刀把自己的丈夫给砍了。

在那个危险的夜里,乔伊把朵儿的故事讲给老占听,老占听完之后,立刻变得像猫一样老实。

老占离开房间之后,乔伊的脑子变得异常兴奋。她从没见过朵儿的丈夫老柴,在想象中他应该跟老占差不多是一类人。在黑暗中,她看见身材瘦小的朵儿,手里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刀。那把刀是几天前,她叫一个来小区磨刀的河北人给磨的,那是一把上好的钢刀,磨刀人一拿到那把刀,眼睛就闪出一抹少有的光亮。

“真是一把好刀啊。”他说“大姐,真的要开刃吗?”

“废话,不开刃找你干吗。”

“霍霍”的磨刀声在空中响起来的时候,朵儿已闻到了近在咫尺的血腥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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