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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逢春说:“你从前也蹲在旁边看?”

蜜姐说:“是的。那时候十几岁么,什么都有趣。有趣不有趣,都看跟什么人玩了。”

逢春说:“啊,是的。”

说着话,她们几乎同时看见了周源。逢春的丈夫周源,抽打着一个巨大陀螺,几丈长的鞭子紧紧握在手里,举臂挥鞭,又稳又有力道的一鞭抽过去,陀螺被抽得疯狂飞旋,疯狂飞旋,身不由己,一个中了魔停不下来的舞者;周源提着长鞭,立在旁边,注视着它,就像主人看着自己的奴隶。周源光着上身,骨架匀称,肌肉结实,一条低腰牛仔裤,挂在胯上,是耻骨都几乎要流露的性感,又面容俊秀,神采奕奕,依旧不改儿时的唇红齿白。围观周源的观众最多。周源的自我感觉一定好极了。

蜜姐遗憾地说:“源源真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啊!”逢春说:“是的。”说着眼睛一红。她把手机拿出来,要蜜姐给她拍个照,身后背景就是周源打陀螺。逢春说:“这辈子与他,总要留一张真正的合影,算是告别照。”

蜜姐说:“别,有些话最好别说出口。何必呢。”

逢春说:“是的!”

蜜姐拍完照,周源发现了她们。周源第一个反应是要跑过来,才跑两三步又止住了自己,只朝她们摆了摆手算是一个会意。逢春也拿手摇摇,算是给了一个回答。这对夫妻,没有办法,都只好朝自己喜欢的地方走了去。

蜜姐和逢春沿江逛着,闻着樟树阵阵的香。江边有妇女来放生乌龟。几个男子拢去,建议她在龟背上刻字,刻上“放生”二字,他人抓到了,就不会杀。妇女想了想,说:算了,不刻,就放生。有男子就半调戏半认真说:你好不容易十几年养个好大龟,该多刻几个字:“杀放生龟者死”人们笑成一团。妇女也笑呵呵但不再理睬他们,自己捧着龟走上沙滩,郑重朝水边去。蜜姐和逢春看了一回,蜜姐跟着笑了,逢春也觉得有趣可就是笑不出来。回头她们又寻到了那一排十几棵的巨大阔叶杨。这是她们的树。从前在滨江公园,她们伏在树上捂住眼睛,玩捉迷藏。蜜姐玩过。逢春也玩过。也要谢天谢地,这些个大树,居然在大砍大伐大拆大建的粗暴急躁风气中,被保留下来了。现在它们更是老根虬结,高大阔展,直指苍穹,顶天立地,大树下有一只靠背椅,人坐下,显得小小的弱弱的,大树就像要护佑人一样。蜜姐逢春坐上了靠背椅,仿佛躲进了大树的家,阔叶杨的大树叶左一下右一下往她们身上落,连落叶的声音都是干净爽朗的。

蜜姐说:“逢春你说说看,武汉这个城市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逢春想了半天,说:“是真正的大城市。”

蜜姐说:“对的!可是怎么形容它呢?他妈的还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两人都不做声,默默想。其实只有蜜姐真的在想。而逢春,正在度过一个愁肠百结茫然失措的人生时刻,刻刻都难熬,她只想叹气,又只想哭,又觉得应该忍着,觉得自己应该学会开心。

蜜姐说:“来,逢春,我跟你打比方吧。比方在我店子里,只要顾客想买什么,我什么都卖,我就给他两个字:敞{1}——的!”

蜜姐说:“我请朋友吃饭,他们问:怎么点菜?我也就给他们两个字:敞——的!”

蜜姐说:“我对我婆婆报恩的方式,没有花言巧语能够说,我只说你都是八九十岁的人了,你想吃点什么,想穿点什么,想玩点什么,想都不要想钱的事:敞——的!”

蜜姐说:“我儿子,我给他也就是只能两个字:敞——的!他就是想吃我的心,我立马拿刀子挖给他,冇得二话!”

蜜姐说:“敞——的!这就是武汉大城市气派,许多城市都没有这份气派。我对你,也一样:敞——的!以后只要你需要,蜜姐都会帮你。你和源源离婚,源源那边的事都包在我身上,我保证安抚好他。也保证不让外人知道真实原因。放心吧,都搞得定,只等你开口而已。不就是离个婚么?算什么?我还能看着他们把你这辈子青春都耗进去不成!”

逢春本来是忍了又忍坚决不哭的,听蜜姐说完这番话,忽然鼻子一酸,眼泪自己就排山倒海出来了。逢春赶紧去捧住自己的脸,泪水又从指头缝里流出来。蜜姐在一旁吸烟,任逢春去哭,只拿出一包面巾纸放在她们之间椅子上。噼啪的鞭子声是愈发响亮了,十里江滩回荡有声。一只风筝起来,忽而就腾空老高。旱冰爱好者成群结队呼啸而过。大江滚滚东流,林风飒飒作响。这是一片多么罕见的巨大阔叶杨,从她们的儿时到现在都与长江在着,让人感觉牢靠。这两个女人坐在大树下,在江边,在汉口,在她们的城市她们的家,说话与哭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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