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节
江南下,这是一个矮小的,目光闪闪的,腼腆寡言的男孩。他招工到哪儿了?不记得了。江南下的信写道:
我路过武汉,逗留了一天,偶尔听人说起你,很激动。想去看看,又来不及了。
家厚,你还记得那块土地吗?我们第一夜睡在禾场上的队屋里,屋里堆满了地里摘回的棉花,花上爬着许多肉乎乎的粉红的棉铃虫,贫下中农给我们一只夜壶,要我们夜里用这个,千万别往棉花上尿。我们都争着试用,你说夜壶口割破了你的皮,大家都发疯似地笑,吵着闹着摔破了那玩艺。
你还记得下雨天吗?那个狂风暴雨的中午,我们在屋里吹拉弹唱。六队的女知青来了,我们把菜全拿出来款待她们,结果后来许多天我们没菜吃,吃盐水泡饭。
聂玲多漂亮,那眉眼美绝了,你和她好,我们都气得要命。可后来你们为什么分手了?这个我至今也不明白。
那只小黄猫总跟着我们在自留地里,每天收工时就在巷子口接我们,它怀孕了,我们想看它生小猫,它就跑了。唉,真是!
我老婆没当过知青,她说她运气好,可我认为她运气不好。女知青有种特别的味儿,那味儿可以使一个女人更美好一些。你老婆是知青吗?我想我们都会喜欢那味儿,那是我们时代的秘密。
家厚,如今我们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我已经开始歇顶,有一个七岁的女孩,经济条件还可以。但是,生活中烦恼重重,老婆也就那么回事,我觉得我给毁了。
现在我已是正科级干部,入了党,有了大学文凭,按说我该知足,该高兴,可我怎么也不能像在农村时那样开怀地笑。我老婆挑出了我几百个毛病,正在和我办离婚。
你一切都好吧?你当年英俊年少,能歌善舞,性情宽厚,你一定比我过得好。
另外,去年我在北京遇上聂玲了。她仍然不肯说出你们分手的原因。她的孩子也有几岁了,却还显得十分年轻
印家厚把信读了两遍,一遍匆匆浏览,一遍仔细阅读,读后将信纸捏入了掌心。他靠着一棵杨树坐下,面朝太阳,合上眼睛;透过眼皮,他看见了五彩斑斓的光和树叶。后面是庞然大物的灰色厂房,前面是柏油马路,远处是田野,这里是一片树林。印家厚歪在草丛中,让万千思绪飘来飘去。聂玲聂玲,这个他从不敢随便提及的名字,江南下毫不在乎地叫来叫去。于是,一切都从最底层浮起来了五月的风里饱含着酸甜苦辣,从印家厚耳边呼呼吹过,他脸上的肌肉细微地抽动,有时像哭有时像笑。
空中一絮白云停住了,日影正好投在印家厚额前。他感觉了阴暗,又以为是人站在了面前,便忙睁开眼睛。在明丽的蓝天白云绿叶之间,他把他最深的遗憾和痛苦又埋入了心底。接着,记忆就变得明朗有节奏起来。
他进了钢铁公司。去北京学习,和日本人一块干活,为了不被筛选掉拼命啃日语。找对象,谈恋爱,结婚。父母生病住院,天天去医院护理。兄妹吵架扯皮,开家庭会议搞平衡。物价上涨,工资调级,黑白电视换彩色的,洗衣机淘汰单缸时兴双缸——所有这一切,他一一碰上了,他必须去解决。解决了,也没有什么乐趣;没解决就更烦人。例如至今他没法解决电视的更新换代问题,儿子就有些瞧不起他了,一开口就说谁谁谁的爸爸给谁谁谁买了一台彩电,带电脑的。为了让儿子第一个想到自己的爸爸,印家厚正在加紧筹款。
少年的梦总是有着浓厚的理想色彩,一进入成年便无形中被瓦解了。印家厚随着整个社会流动,追求,关心。关心中国足球队是否能进军墨西哥;关心中越边境战况;关心生物导弹治疗癌症的效果;关心火柴几分钱一盒了?他几乎从来没有想是否该为少年的梦感叹。他只是十分明智地知道自己是个普通的男人,靠劳动拿工资而生活。哪有工夫去想入非非呢?日子总是那么快,一星期一星期地闪过去。老婆怀孕后,他连尿布都没有准备充分,婴儿就出世了。
老婆就是老婆。人不可能十全十美。记忆归记忆。痛苦该咬着牙吞下去。印家厚真想回一封信,谈谈自己的观点,宽宽那个正承受着离婚危机的知青伙伴的心,可他不知道写了信该往哪儿寄?
江南下,向你致敬!冲着你不忘故人;冲着你把朋友从三等奖的恶劣情绪中解脱出来。
印家厚一弹腿跳了起来,做了一个深呼吸动作,朝车间走去。
相比之下,他感到自己生活正常,家庭稳定,精力充沛,情绪良好,能够面对现实。他的自信心又陡然增加了好多倍。
下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