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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故事

 

哈金斯先生感觉自己的状态比平时更佳,神采奕奕,或许是因为有新人加入,他早就和一同钓鱼的朋友们说好了,相约在今早七点出发。在他解决掉自己的早餐,于六点四十五分出门时,卓拉已经在路旁等他了。

“早上好,年轻人。”哈金斯先生哈哈大笑。

卓拉回以微笑:“早上好,先生。其他人呢?”

钓鱼客们不会傻乎乎一起出发,他们总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聚集在森林里的某个固定地点。现在哈金斯先生开着自己的车,滔滔不绝地向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描述小镇周围的环境到底有多么美丽,哪怕是最尖酸刻薄的人,面对那些树木、水和漫无边际的藻类,也会由衷地发出感慨。

不久,大家都到齐了,车子再前进了一段距离,就无法进入更深的地方。于是众人换成步行,哈金斯先生告诉卓拉,他们找到了一个不错的钓鱼点,距离车子停放的位置大约还要走一个半小时。途中并不无聊,卓拉看到了不少沼泽地特有的动植物,就算是看似普通的树上,偶尔也会掉下来一条睡蒙了的蛇,“嘶嘶”吐着舌头,游到远处。几只聒噪的水鸟受惊,顿时叫嚷着飞离水面,过了几分钟,它们又扎堆落在一截结实的浮木上。

哈金斯先生满意地看了眼他的装束,说起来,这个年轻人对沼泽的认识并不差劲,除了必备的驱逐小型鳄鱼的手杖,他还带上了砍断树枝和藤蔓的刀、应急食物和急救药品等。比起他们这些自在、粗犷的钓鱼客,卓拉更像一个真正的探险者,满怀惊奇,行走在陌生又绮丽的地带。

“呼,吓我一跳,这里有只蟾蜍!”有人突然叫了一声,使劲地在地上磨蹭自己的右边鞋底。那只险些被他踩到的臃肿蟾蜍已经惊恐地扑到水里,不敢停留在湿软土壤构成的步道上,它们总是胆小怕事。

另一人调侃道:“没多久就到繁衍期了,野生动物肯定会躁动不安,你该庆幸,它没有直接跳到脸上。”

不过对比随处乱爬的蟾蜍、蜘蛛和说不上名字的虫子,沼泽中最应使人警惕的鳄鱼表现得温顺多了。或者说,它们一直都是懒洋洋的,要么趴在岸边打盹,要么浮在水面观察四周,对这么一行人完全不在意。鳄鱼的外形也各不相同,来自不同种群,但沼泽独特的环境使它们生活在一起。

哈金斯先生解释道:“每年都有游客进入这里,据说之前本地政府有过修建景区的想法,但许多地区过于危险,而且环境脆弱,出于保护和成本的双重考虑,开发计划最终被放弃了。”

尽管如此,还是会有慕名前来的游客,但极少有敢于挑战沼泽深处的人,所以小镇的居民比起担忧人的安危,更在乎野生动物有没有受到影响——他们是原住民的后代,喜欢这些或凶猛或温和的生物。

因此鳄鱼得以平静地游荡,只在气温、湿度合适的几个月里,它们会被大胆的游客和皮划艇骚扰。不过最近几年仅有四、五起游客遭受袭击的案例,而且他们大多是因为“落水”而受伤,并非被鳄鱼直接攻击。

卓拉对这些硬皮的冷血动物颇感兴趣,最起码,他表现得非常好奇:“鳄鱼就是这里最厉害的动物吗?”一路上他收集了不少植物和小生物的样本,令钓鱼客们认定,他并不是研究这种大型动物的专家,因此这样的疑问丝毫不显怪异。

“可能吧,它们已经足够大了。”有人高声回答,“可谁知道沼泽底下还有什么东西?”

这也是实话,沼泽广阔、深邃,浅的地方可以容许普通人走过去,仅仅淹没过小腿,但深的地方完全没有人敢尝试,就算扔进去一块巨大的石头,也没有任何声音,只是沉闷地陷进去了。降雨较少的时候,水位也会相应变低,唯有这时候人们才能看到沼泽里被淤泥覆盖着的动物尸骨,大大小小,一层叠着一层。

有人判断沼泽深不见底,没准联通着更深厚的水源,至于体型庞大的水生生物会不会隐藏在里面,他们谁都说不准。

“真神奇啊。”卓拉赞叹道。

终于到了钓鱼客们看中的地点,一片较为平整的区域,离水略高,周围生长着一些低矮的植物。树木在这里聚集得不那么浓密,光线不错,那股湿润的水汽感也略微减轻,卓拉下意识抚摸了一下手背,不再是那种粘腻的触觉。

哈金斯先生不了解他到底想要寻找什么,卓拉本人也没有明说,只表达了随处走走的意愿,所以他们只是坐在水边,一个抛出鱼线,一个安静地注视着水面。

“下次你也可以尝试亲手垂钓。”哈金斯先生建议,“不要让你的鱼缸荒废了。”

离他们很近的一个男人笑着搭话:“这里的鱼更适合吃……不如试试抓一条好看的蛇,多的是没有毒的品种。”

卓拉摇摇头:“我想养更特别的东西。”

“好吧,好吧。沼泽从不缺少‘特别’,上次我就坐在那个位置,差点被一只猴子砸破脑袋。那些傻哔的动物园和马戏团,买了一大堆猴子,每年雨季都会让它们从被冲塌的笼子里逃跑。”

除了本地物种,沼泽和森林里也经常有入侵动物出没,有时候它们会彼此斗争,有时候相互结合,孕育出更为特殊的种类。哈金斯先生对此有所耳闻,说:“好像是我刚过五十岁生日那年,有人在这里抓到了两个脑袋的大林鹭,立刻被高价拍卖出去。鸟儿常见,两个脑袋的倒是少。”

卓拉又一次惊叹,与此同时,他似是不经心地问道:“还有什么有趣的传闻吗?”

男人们看似聚精会神盯着浮漂的动静,嘴上倒是没闲着,毕竟等待鱼上钩需要时间,这时候若不谈天说地,就显得太无聊了。这时有年轻人主动挑起话题,包括哈金斯先生在内,钓鱼客个个都夸夸其谈起来。

有人说这里挖出过泥土包裹的男人尸体,后来被证实是一起谋杀案,凶手特意开车到这里抛弃证据;有人撞见某个三流的艺术家、环保主义者、素食者在森林里摆放陶瓷人偶,据说为了宣传保护环境的思想,但看起来就像恐怖电影的拍摄场所;也有人提及长辈讲述的故事,比如过去的原住民相信,在沼泽深处活跃着一种庞大且神秘的怪物,有着粗糙的表皮和灵巧穿梭深水区的能力,会将误入的人类拖入水中,等等。

卓拉似乎对最后一个故事格外感兴趣,追问了几句,那个男人便讲述了他听闻的更多细节:“我的姑母,她就是传说的坚定拥护者,坚称自己曾在跟随父亲狩猎时亲眼目睹怪物的模样。当时她才十七岁,不小心脱离了队伍,不过幸运的是那些怪物没有伤害她,只是远远地离开了。她还说,怪物看起来像没有长鼻子的象,身体两侧满是根须一样的东西,黏答答地摇晃。”

“那不就是走失的大象吗?或者海牛?”有人反驳。沼泽最远的边界似乎和海洋相接,偶尔会有长途跋涉的、能够在咸淡水生活的动物出现。

男人思索片刻:“是啊,我们都这么说。但她不信,还查阅了很多历史资料,摆出从前的记录来证明自己没有错。”

那人还是说笑话一般回答:“可能以前的原住民也是这么看错的!”

几人都笑起来了。

哈金斯先生忽然想起,那栋老房子的上一任主人,似乎也是这种古老传说的狂热拥护者,经常出没在森林和沼泽里,身上总散发着一股莫名其妙的草木气味。好几次他们在路上碰见,哈金斯先生还好心地提醒对方要注意安全。

可那个老人一点都不容易沟通,固执得很,一个人来来去去,后来哈金斯先生干脆不说什么了,省得招人厌烦。他觉得对方也喜欢养宠物,买了很多尺寸不同的鱼缸,院子外面经常能看到被丢弃的、破损了的玻璃部分。正因如此,哈金斯先生看到卓拉的家具时,才会第一时间猜测是类似的东西。

当他说起这些经历,并感慨果然卓拉和那个老人是亲戚,两人的爱好都十分相似时,哈金斯先生没有注意到,卓拉的眼神瞬间变了,原本的期待、好奇被一种混杂着厌烦和亢奋的感情取而代之。

但卓拉没有反对,笑了笑,用那张纯良的面孔回答:“是啊,我和他喜欢的东西很像,他走得这么早,没留下什么,真是太可惜了。”

“没关系,他如果知道有这么一个后辈挂念他,一定会很开心。”哈金斯先生的孩子早就搬出了小镇,在其他地方娶妻生子,只在假期时回来探望他们,因此他对如此善良、性情温和的卓拉非常有好感。

哈金斯先生根本不了解现在坐在身旁的年轻人,卓拉·卡马乔,一个热衷于猎奇生物的、无聊的富二代,在几天前刚刚把那栋红色房顶的老房子翻了个底朝天——他想要找到当时老人研究某个东西的资料,据为己有——卓拉在心底默默地想,如果那个老人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一定会非常后悔在论坛里炫耀,以及接受他的私聊。他实在太闲了,厌恶勾心斗角的人类,想要追求一点不同寻常的刺激,而老人口中的东西就是他的目标。

太可惜了,卓拉重复着哈金斯先生的感慨,那个没用的老家伙竟然让它逃走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卓拉打开了书房里的暗柜。

虽然老人曾用过网络论坛传输关于那东西的信息,但他花费了更多精力整理纸质记录,毕竟对一个上年纪的人来说,电脑、手机之类的产品实在太难用,更新迭代太快。写在纸上更容易记忆,尤其是不能够被外人所知的内容,卓拉欣喜地舒了一口气,果然,正如他预料的那样,老人将有用的东西都收在里面了。

这时候,他又莫名感激对方的突然去世,否则绝不能如此轻易就拿到遗物,更别提这种被藏在老房子里的资料。卓拉回忆着广袤无垠的沼泽地,太大了,他跟随哈金斯先生所见的只是它的一个角落,那个老人如何保证自己能够找到想要的东西呢?

最上层是一些日记般的记录,都是关于那东西的生长情况的描述,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它的体长比上一次记录时增加了五厘米,食欲也随着体型变化而旺盛起来,按照固定分量采购的新鲜肉类已经无法满足它的喜好。并且笔记中不乏老人拙劣的手绘图,粗糙且偏软质的外皮、下垂的“根须”、不停蠕动的躯体等,他一一记下,若不是内容实在太过超出常理,这看起来就是一本正经的记录手册。

类似的本子有许多,时间跨度较大,从老人去世那年往回推,最初的日期在十年前的某个星期天。卓拉以时间顺序为线索仔细了每一本记录,似乎在前几年里,那东西处于一种稚嫩的、生长缓慢的状态,直到体内积蓄的养分足够,体型、身长、形态等都在某个时间点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老人非常亢奋,在这一时期的记录也是最详细、最多的,之后那东西保持着飞速的生长,他还曾埋怨“它总是撑破容器”,需要更换全新的饲养场所。

正是由于那东西的生长开始超出预期,从“鼠”变成“鱼”,再变成“猫”,然后是“狗”的尺寸,并还在继续长大,老人不得不对外寻求帮助,登上他所能找到的、最合适的猎奇生物论坛,与人探讨关于饲养大型动物的经验。他采取建议,更换了食物种类,调整温度、湿度,并且增大了活动空间,但在接近他去世的那段时间里,那东西依旧十分暴躁,破坏力极强。

也许正因如此,它才会趁着那场暴雨出逃,从而导致了老人的死亡。

卓拉很早就混迹在论坛里,作为有钱有闲、追求刺激的代表,他不喜欢普通富二代沉迷着的酒色或毒品,而是饲养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动物,将自己的住处打造得像一个混沌的乐园。当然,或多或少会触及一些法律不允许的东西,就像这个论坛本身,除非是对这方面十分感兴趣的人,否则很难找到。老人应该颇费了一番功夫,或者有人帮他,总之,他第一次发布帖子的时候,就被卓拉盯上了。

这是有价值的真东西——卓拉非常敏锐,立即动用手上的资源,封闭了其他人的关注,引导老人只和自己交流。他有丰富的、饲养新奇动植物的经历,也清楚森林和沼泽能够孕育出多种多样的生物,因此老人没有太多警惕,专心请教,却也从未完全袒露自己饲养的东西的特殊之处。

语焉不详最能勾起人的好奇心,卓拉认定对方身上有他想要的事物,越发用心,背地里安排了一些手段,查明老人的身份和所处位置。当然,如果不是那东西突然逃脱了,现在他一定已经抓住它,使它变为专属于自己的收藏品。

老实说,他还未亲眼看过它的长相,更没有深刻感知老人口中的“美丽”、“怪异”和“神奇的造物”是何等疯狂,但他坚信,他会在沼泽地找到对方。

翻找资料的过程中,卓拉看到不少被老人拍摄、发送在聊天里的文字和手绘图,若不是拥有足够的耐心,当时他可不会解答对方的疑惑,太麻烦了。老人不是什么专业的研究人员,仅凭一种扭曲的冲动行事,比起科学层面的认知,他的表现更像崇拜原住民信仰的教徒。

就像现在,卓拉瞪大双眼,他拿着的是一份关于原住民祭祀习俗的手抄笔记,里面详尽地以文字形式重现所谓的“满足沼泽”的仪式过程。

实际上,生活在蒙昧时代的人会将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重构,形成新的知识,卓拉明白这个道理,却也惊讶地发现,原住民会在特定的时间,比如夏秋季的雨天,将大量“煮熟的肉类”、“果实”和“酿制品”等投入沼泽进行安抚和祈福。与此同时,在笔记下方补充了“沼泽的回应”部分,即祭祀的确会吸引来某种东西,它们接受了祭品,之后就不会扰乱居住地的安宁,使原住民得以安居乐业。

老人过分信赖当中神神鬼鬼的部分,但卓拉稍稍冷静后,经过思考,他觉得存在一种可能,也就是原住民误以为某种形态奇特的大型动物的定期活动,会对沼泽造成影响,因此他们选择了祭祀。得到食物投喂,动物短期内不会因饥饿或觅食活动骚扰他们,从而保证了居住地的安全。

换言之,他并不承认非科学的说法,只觉得那是某种难以用现代的生物知识解释的动物,大概率是新物种,庞大且暴躁,就生活在沼泽地带。

老人不过是恰好使用仪式物品,吸引了某只幼体,将它捕捉并饲养起来,后来不慎令它顺着暴涨的雨水逃脱——他以为自己召唤出了实现愿望的、受原住民敬畏的“神明”,但这很可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糟糕,这个老家伙竟然还想杀死它。”卓拉挑眉,“用血肉使自己重获新生,神明的恩赐?我的天哪,这是什么恶心的玩意!”他打心底认为,如果老人成功了,那将是可耻的暴殄天物。奇异的野兽应该被欣赏,欣赏它残暴的兽性,欣赏它独一无二的形态,欣赏它不为普通人所知的特质……

他乐于收藏这种东西。

然而,比起大张旗鼓捕捉,卓拉更喜欢独自享受捕猎的快感,无论是使用武器,还是陷阱,根据老人最后一篇日记,那东西的体型还不是特别大,比不上他曾抓过的高山斑虎。而且沼泽地形特殊,太过嚣张的入侵将迎来小镇的关注,他可不愿意因为破坏环境之类的滑稽理由被抓起来,公布到新闻媒体上。

当然,越少人知道这种奇特生物的存在越好,他不希望分享,世上总有和他相似的、一味寻求新鲜感的人,也许这才是他一个人前来的真正原因。卓拉·卡马乔,仿佛第一次发现新航线的伟人,或许他将要找到一种怪异如外星生物的东西,一个震撼的收藏品。

……

哈金斯太太关注着老房子传来的动静,她发现,卓拉似乎采购了不少新东西,甚至还有一辆适合在泥泞土地里行驶的小型车,对方告诉她这是出于某种科研目的的行为。

虽然她不了解那些伪装红外相机、陷阱笼的作用,但她确实在电视里播放的纪录片上看过类似的玩意,不由得赞叹道:“我知道老师如何给学生上课,知道商店的收银员如何为顾客结账,但我从未亲眼见证一个学者的工作!这么复杂,这么精妙!”

“太夸张了,哈金斯太太。”卓拉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还不知道能收获什么结果呢。”

对这个年轻人的好感使哈金斯太太下意识忘记询问更多,相反地,哈金斯先生对各种器材表现出了好奇,在卓拉简单解释过后,他还提议帮忙摆放:“我能提醒你如何避开不恰当的区域,沼泽实在广阔,有许多地方是禁止靠近的危险区。”他信赖对野生动物满怀喜爱的卓拉,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每次谈论起想要寻找的生物,对方总是不自觉流露出一种柔和的兴奋之情。

这项工作花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不过卓拉恶劣的本性使他充分享用了这对夫妇的好意,他们压根不知道,他只是一个故弄玄虚的猎手,抛出诱饵,寻找猎物的身影,最终将它捕捉、囚禁。

也许等他腻了,他就会将收藏品放归,卓拉毫不心虚地笑着,向哈金斯夫妇表示感谢:“……来我家共进晚餐吧!”为了吸引沼泽中的东西,他采购了大量新鲜的肉,还剩下一点,正好拿来招待客人。

哈金斯太太欣然应承,还带来了自家的香料,将一锅牛肉炖煮出独特的香味。她的丈夫则提议将新钓回来的鱼煎熟,配上芦笋,又是一道好菜。他们度过了一个愉悦的夜晚,卓拉还喝了哈金斯先生赠送的红酒,度数不高,口味偏涩,但依旧令他的眼尾微微泛红。

他的内心被期待和喜悦填满,那些器具正在不远处的沼泽运转着,他知道将会有好消息传来。

另一边,远离人类的野外,蚊蝇在爬满绿苔的、浸透了的木头上打转,一条肥胖的暗绿色鳄鱼游过阴影,水波荡漾,下一刻却突兀变成了几近沸腾的状态。鳄鱼的翻滚还未使出,长满利齿的嘴被另一张嘴嚼碎,然后是包裹着内脏的身躯、爪子,最终到了尾巴。饥饿感稍稍减弱,巨大的黑色身影伏于水下,只有一瞬间的暴动,随即恢复平静,但未真正冷静下来。欲望依旧嚣张,它被身体里的某种呼唤催促,是食物,还是别的什么?

没有办法,它只能悄无声息向前游动,水腥味是它的呼吸,但在风中,在摇晃不止的水波之间,隐隐飘来一股新鲜又熟悉的食物味道。影子顿了一顿,愤怒刚刚上涌,又被疑惑取代,紧接着,它改变方向,谨慎地朝那里靠过去了。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卓拉没有从相机传回来的画面里,看到任何特殊的东西。不,这并不代表那些在泥潭里抽动身体的尖吻雀鳝、成群结队在水面觅食的蛇颈鸬以及不断编织大网的长腿斑蜘蛛不够稀奇,换作其他人,一定会为这些充满野性的场面而感慨万分。但他没有找到自己的目标,无论是诱饵附近的,还是靠近深水区的,相机里出现过最独特的东西,只是鳄鱼,只有被食物味道吸引而来的鳄鱼。

等投放的食物被各种鳄鱼、蛇和鱼类分食,卓拉又补充了新的一批,集市上最大的肉类商人霍华德先生为此非常欢迎他的到来,不管是新鲜的牛肉、猪肉,或者整只鸡和鸭,他都可以提供。水果和酿制品也不可缺少,虽然没有加入太多调味料,但这样制作出来的诱饵非常鲜美,卓拉甚至亲口尝过,希望它真的能发挥作用。

对于哈金斯先生的钓鱼邀请,卓拉答应了,在白天漫步于沼泽地带别有一番趣味,后来他还钓上来一只不谙世事的小鳄鱼,把男人们乐得不行,连忙解开鱼线,将小鳄鱼丢回水里。临近繁殖季,钓鱼客的活动频率有所增加,他们都知道一旦到了野生动物最为烦躁不安的时期,他们就只能乖乖待在家里。

直到卓拉彻底熟悉了这片区域后,哈金斯先生才对他“独自游览”的想法表示支持,与此同时,对方尝试了一下那支枪,很好用,不过里面装的不是子弹而是麻醉药剂。卓拉这么向他解释:“我可不是偷猎者……麻醉是一种有效手段,让我从野生动物身上获取一些研究样本。”

哈金斯先生赞赏他的坦荡和善良:“很好,先生,我期待在新闻或报刊上看到对你的研究成果的报道。”

然而,调查进展不佳,甚至称得上停滞,没有新东西,没有。鱼缸里只有卓拉钓回来的鱼、捕捞的蛙和一些原生植物,散发着淡淡的水腥味。

一批又一批食物被消耗,相机里积累了大量原始素材,部分设备也在湿气或动物的破坏中失去了效用。卓拉倒是捉到了一条两栖的纽西泥螈,粗壮,浑身斑点,会趴在鱼缸底部静静等待猎物游过,然后冲上去将对方吞下。当然,它不能适应没有伴侣的生活,很快陷入抑郁,卓拉唯有将它送回原处,下一刻,它就被求偶的雄性包围起来,像女王一般离开了。

他感到了一丝郁闷。

紧接着,新的变化悄无声息地发生,卓拉在某个下雨的周六午后,突然意识到这一点。这段时间他放弃了只能捕捉到乱七八糟的小生物的陷阱笼,诱饵照旧投放,但那些食肉、食腐的生物不知为何一下子失去了兴趣,绕开很远也不肯上前触碰。作为佐证,相机中的影片很好地证实了这些,在某些地点放置的诱饵周围甚至形成了“真空区”,没有野生动物愿意接近,即便是鱼类,也会绕道游过。

“这是一种有趣的现象……”卓拉有些亢奋地撕咬下唇的死皮,等待使他焦虑,但目睹老人笔记里的内容真切地发生在现实中,他又重新自信起来了。

根据老人的推测,那东西是毫无疑问的沼泽的化身,只要它出现,释放恐怖的气息,其他生物就不可能触犯它的威严,更别提染指它据为己有的祭品。而钓鱼客中那个曾说自己姑母见过沼泽怪物的男人也描述过细节,比如看到那些湿漉漉的怪东西的时候,他的姑母觉得周围寂静得过分,连聒噪的蛙鸣都消失了。

种种迹象令卓拉得出结论,某个东西曾经或者正在沼泽地里活动,的确威慑到不少野生动物,它划分的地盘连最幼小的蛇虫都会下意识躲避。

又过了一晚,诱饵消失,不是少数几个,而是所有地点的食物都不见了。卓拉又一次感到震惊,并且怀疑到底是一只,还是一群怪异的生物同时出现?但画面里没有明显的异象,仅有突然变得浑浊的水面,一瞬间,诱饵就无影无踪了。他不死心,挨个检查画面,红外相机并未拍下始作俑者的模样,连它的轮廓都不曾描绘。只有黑影,一个似有似无的影子,潜伏在水和淤泥之间。

卓拉决定暂时不投放新的诱饵,借此观察情况,那东西似乎陷入困惑,每晚都会在附近游荡,发现没有收获,继续搅动暗色的水。有时候它会咬死距离最近的猎物,留下分辨不出样子的尸体,某次卓拉差点被镜头里硕大的、死不瞑目的鳄鱼脑袋吓到。

是的,他确定这是一个个体,而非群体活动,但他无法从尸体上辨别出能够判断身份的痕迹,感觉就像面对一个幼稚的青少年的恶作剧,它知道他在做什么,并且发起挑衅。

“狡猾。”卓拉深深吸了一口气。

为了吸引对方,他恢复了投喂食物,但这次更换了地点,把诱饵放置在更接近外围的位置。

那东西确实反应过来了,没有隐藏踪迹,从原本的深水区域逐步过渡到浅水地带,但同时,相机没有反馈,卓拉不得不亲自前往现场检查,发现镜头被某种力量击碎了,由内带外都被浸湿,还能往外倒出水。他突然毛骨悚然,那东西有这么聪明吗?水中的生物,像鳄鱼,或者蟒蛇,他从未见过有着如此强烈目的性和执行能力的家伙。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卓拉不舍得停下,恐惧远不如兴奋更能操控大脑,他激动到发抖,白天开着车、带上麻醉剂,穿行在粘腻的湿泥间,夜晚则目不转睛翻看漫长又枯燥的影片。对方仿佛与他玩捉迷藏,吞下食物,驱赶其他野生动物,越来越近,直到连钓鱼客们都察觉了不妥:“真奇怪,最近怎么没有鱼上钩?它们都去哪里了?”

“可能忙于交配吧。”哈金斯先生百思不得其解。

有人害怕是某种自然灾害的前兆,询问了本地部门,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最近很安全,地震、飓风、暴雨之类的都不会发生。倒是有人过来搜集了水土的样本进行调查,一切正常,反而告诫钓鱼客们不要频繁在同一个地点垂钓。

“怎么可能?沼泽这么大,我们才几个人……”他们自嘲地说道。

繁殖季到了。

钓鱼客们不再理会鱼类的活动,唯有卓拉经常独自前往沼泽,哈金斯先生本想找他下棋或者玩桌上足球,一同消磨时间,但总是见不着人。“这时节太危险了。”这个有经验的中年男人叮嘱,“还是安心在小镇里待着吧。”

可未知的秘密像丝线缠绕,寻不到解开的关键,卓拉无法静下心思考,直到今日,他依旧没有拍下任何清晰的、关于那东西模样的影像,而之前购买的器具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他在沼泽里看到许多交叠的龟,互相碰撞身体的蛇,还有翩翩起舞的蝴蝶,就是没有更特别的玩意。他甚至再次撞见那条雌性泥螈,前爪有科研用的环状标记,在一众深灰色皮肤的同类中分外显眼。

这天没有下雨,也没有太阳,阴沉沉犹如浓雾笼罩,连人都不由自主浸于一种忧郁的氛围。卓拉驱车进入沼泽,胡闹的水鸟纷纷落在车顶,隔一会又呼啦啦飞走,一只毛发杂乱的猴子抱着树枝看他,很快不见了,剩下还在不住摇晃的枝条。他仔细检查被吃光的食物的周围,一潭死水似的,浑浊安静,躲在树丛里的啮齿动物正在偷窥,仿佛惊讶于他的勇敢,一双眼圆溜溜地转。

没多久,天色更加暗了。卓拉气馁地靠在座位上,靴子底部沾满湿泥,连衣服下摆也黏上不知名的植物汁液。他没有继续深入,再前方需要步行,他有点累了。那东西始终不出面,令他怀疑对方的高智商,又或者,仅仅是运气好?卓拉不禁记起自己曾经饲养过的动物,飞禽走兽,无论再难搞,总会败在人类的计谋下。

尽管如此,沼泽自顾自美丽,胸怀宽广,从不理会一个人类的喜怒哀乐;风轻柔地在空隙间穿梭,水汽蒙蒙,褐色和绿色的林木交织成一大片,叶片茂密,闪烁着不明显的异彩。卓拉疲倦地闭上眼,昏昏欲睡,直到某个瞬间,他猛地直起身,后背满是冷汗——

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变得这么寂静?

明明沼泽里应该有各种声音回荡,例如蛙鸣,蛇懒慢滑行过草丛,或者鸟不断扑腾翅膀,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难掩惊慌,这种感觉就像被骤然扔进真空,某些不祥的、恐怖的东西正在窥视。下一刻,卓拉回过神来,紧握那支装上了麻醉药剂的枪,眼睛不住地往四周的水面瞥。

是那东西出现了?

它紧紧跟随鲜美的气味移动,但今天没有食物,卓拉嘴唇微动,舌头敏感地扫过上颚,在脑海中将自己代入“诱饵”的角色。那东西是要找他吗?还是意外被他碰上了?在哪里?一系列猜测浮现,身体里的疲倦感更重了,他不知道自己会从深不可测的水里看到什么,身体僵硬如木偶。

水是沼泽的本质,水是沼泽的颜色,水是沼泽的呼吸。

它融入了沼泽的本质,有着沼泽的颜色,一呼一吸,水从身体里呼出又吸入,那股腥味持久不散,却被另一种诱人的味道渐渐覆盖了。它伏在水下,林木遮掩了光线,一串微小的气泡从“根须”下方浮出,逃逸到四周。有时候它在左边,有时候它在右边,沼泽就是它的世界,父辈通过血脉传承的信息时刻在身体里躁动,引诱它接近,一切吸引力的源头就在那里。

气味。

男人。

美妙的食物。

所有浸润着贪欲的词汇的代言人,卓拉·卡马乔,对此一无所知,他没有等到应有的反应,放下枪,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手指还在颤抖。他闻不到空气里的水腥味,那些跟随着风一同侵入他的细胞中的东西,也将他的味道传递到某个东西的面前——它是耐心十足的猎手——他忽地转过头,是水面被搅浑的动静,如此近,他只好再次拿起防身的武器。

这就是一场恶作剧式的捕猎,它得意洋洋,将对方惊惶不定又兴奋不已的气味深深记忆。无论他逃到哪里,它都能找到,就像许久之前原住民为它的先辈所做的祭祀,就像那个老人拙劣的模仿,它会记得。

如此反复几次,卓拉厌倦了,他认为水下只有一条或几条无聊的鳄鱼,不过是错觉,营造出令他恐慌的感情。他发动车子,顺着泥泞的道路离开,可他偏偏没有留意身后,轮胎的印记被巨大的、爬行的痕迹打断,湿漉漉的,他只是在心底咒骂沼泽的过分湿润,使他有些喘不上气。

当晚,卓拉在泡澡时不小心睡着了,梦里是一片无声的沼泽,是浓稠的暗色,一点点涌上来。他不断挥动手臂,想要游动到水面上,但某股力量将他拖下去,水从四面八方钻入他的身体,直到他崩溃地惊醒。卓拉差点呛到,狼狈极了,赤裸着爬起来,头发也来不及擦干。他裹着一件长长的浴袍,走进排列着鱼缸的房间,鱼吞吃着彼此,数量越来越少,植物仍旧沉静地摇动,唯有水流的方向与它有关。

他又生出了万般勇气,那个特别的收藏品至今仍未收纳入他的鱼缸,就此放弃未免太过遗憾。

卓拉重新整理了有关那东西活动的轨迹,圈出大致范围,亲身上阵蹲守对方出现。有时候它喜欢夜晚,有时候它会在白天潜伏,他经常迷失在空旷的寂静里,呼吸急促,直到第一次看清了从浑浊的水里掠过的黑影。它大概只有饿瘦了的美洲豹的大小,卓拉相信自己的判断,就算是他,配合麻醉剂也能搞定。同时,他感到了被戏弄的无奈,只能希望对方的模样对得起他的努力。

但它的速度很快,枪声响起的下一秒,它就玩闹似的躲闪到了远处。卓拉不忍心浪费存货,尝试了几次,也没能将它的行动约束。他有点上头了,追着那个黑影向前,车子留在原地,粘腻的水汽直接抚摸着耳背,一股战栗从骨头深处迸发。卓拉紧盯着翻涌的水面,气泡和浮沫太多,水太浑浊,他看不清,又是一枪。

那东西嘲笑他的自信,忽地在另一侧冒出来,黑色的身影,他又觉得对方像一只猫,大小不定,行踪不定。难道沼泽四通八达,到处都是容纳它逃窜的路径?卓拉想不通,再扣动扳机,空枪,他懊恼地咬着下唇。

那阵水波涌动的声音又来了。

卓拉一下子停住了,回过头,车子已经看不见,隐藏在浓郁的林荫里。他走得很远,远到有些心慌,那东西还在不断挑拨,他不敢下水,也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它巧妙地融化在沼泽里,如影随形,卓拉开始往回走,水声变得更为急促,好像在身后追赶,途中他不小心踩到了死掉的蟾蜍,内脏从皮肉挤出,弄得一脚腐臭。

天空展现出即将有雨的预兆。

卓拉终于回到了车里,雨水随之落下,周围的声音骤然降了下来,更轻了,只听得见雨滴击打玻璃的响动和自己的呼吸。他不敢继续停留,那种沼泽特有的水腥味越来越浓,很凉,车轮屡屡碾过水洼,险些陷入,又因引擎的强大而摆脱困境。卓拉只来得及扫一眼后视镜,一个身影伫立水中,轮廓模糊不清。

……

天气预报中没有对这场雨的警告,仿佛一瞬间白天变为夜晚,卓拉被疲惫侵蚀了清醒,倒在床上,不安地昏睡。

他不知道,鱼缸中的水慢慢变得浑浊,那些无知无觉的植物过于脆弱,顿时被增大的力度碾碎。鱼也四处逃窜,可惜无处可逃,能够保全尸体上浮,已经算是十分幸运。深褐色在玻璃背后涌现,是沼泽,还是什么?随即,膨胀且臃肿的身躯沉重地压下来,带着无数柔软“根须”,犹如没有鼻子的大象,当它抵达目的地,房间里开始泛滥成灾。

“砰——”

卓拉神经绷紧,猛地张开双眼,不知道哪里的响声叩击心脏,但除了他,没有人在意,小镇在这一刻停电了。一楼的地面都是水,流动的水,淹过小腿肚,一股熟悉的水腥味充盈在空气里。他看见那扇本该关紧的门莫名打开了,仿佛从里面钻出一条小溪,夹杂着水藻和野草,冰冷的水流使他发抖,不敢再前进一步。

这里很危险,外面也不安全,或许应该回到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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