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帝京(20)
这段时间过了很久,荣乐见远谦始终没有消息,只身回了醇亲王府,去求弟弟载沣。载沣年仅十五,这样大的事,他在朝中也说不上话。于是给她出了个主意,去求荣寿固l公主。
荣寿是当今太后最宠ai的公主,既是太后的养nv,又恭亲王的嫡nv,地位与别的ai新觉罗家的nv儿不同。
荣乐与这位公主虽是血亲,却并不相熟,只因她长了自己快三十岁。一个半大的孩子,一个si了丈夫的妇人,压根也玩不到一块儿去。
不过荣寿见她来了,倒很是亲切,拉着她嘘寒问暖:“上次见面还是你成亲的时候哟,你怎么瘦了。”
“姐姐,虽然咱们平时并不亲近,但你终归是我姐姐。”荣乐直接往地上一跪,哭道,“妹妹此番叨扰,是有事想求姐姐帮忙。”
荣乐为何而来,荣寿多少也能猜到,毕竟皇上的命还是她连夜赶往皇g0ng,苦口婆心给劝下来的。她将这个早已哭成泪人儿的妹妹扶起,叹息道:“你这是做什么,要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这个做姐姐的,还能眼看着不管不成。”
荣乐拭完泪,将绢帕sisi攥在手里,jg心养出的长指甲狠狠嵌入掌心,低声啜泣道:“妹妹知道我家那位惹恼了太后,那些和他一块做事的人,几乎都没命了,他还能活着,全靠太后垂怜。可我与相公成亲不过三年,他现下被囚,我只能独守空闺,将来的日子要我怎么活呀。”
这番话直接说到荣寿心坎里。她又何尝不是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即便太后见她可怜,将她接入g0ng中,拥有旁人没有的恩宠。但那些寂寞冷清的夜晚还是要她独自度过,这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你莫哭,既然太后当下没有赐si远谦,想来之后也不会要了他的命。你且回去安心等着,等太后气消了,我再去劝劝,说不定能放他出来。”
时间一晃,到了除夕。下了一整天雪的北京城,多了几分清冷、肃穆。城内有孩童躲在墙角放pa0仗,噼里啪啦的,震得周遭的雪全掉了下来,砸在地上,没入雪地。在一片爆竹声中,有辆马车悄悄穿街驶过,停在一座府邸的侧门口。马夫翻身下车,拿出踏脚凳放在雪地里,轻轻扣了扣车壁,哈着白气道:“少爷,到家了。”
帷幔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个满脸胡茬的长袍男人,他埋着脑袋,好似羞于见人,直接溜了进门。
远谦之所以能回来,全靠荣寿在除夕宴上哄得太后高兴,才让她老人家松了口。这事归根结底,都是荣乐的功劳,但也只是捡回一条命。远谦被革去了官职,仕途也无望了,只能赋闲在家。一腔yu展宏图大志的热血,就这样被浇灭,难免心中抑塞。
失了意的远谦,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借酒消愁。他几乎把自己浸在了酒缸里,每日喝得酩酊大醉,满脸酒气,连房门也不愿出,周围的人好话说尽了,还是萎靡不振。后来,他又被一群狐朋狗友带着去了趟烟馆,染上了鸦片,终日沉迷在虚幻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因为x1食鸦片,钱越花越多,这事引起了舒大人的重视。舒大人派人去查远谦究竟把银两花在了何处,结果发现这个逆子竟然全买了大烟,气得直接病倒在床。
国公爷病倒后,大家都指望远谦这个嫡子能争些气。可他沉浸在鸦片带来的欢愉里,对这些事全然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看不下去的小八,前来劝他:“不过是维新失败,大不了重头再来,你何苦把自己ga0成这副模样。”
远谦倚在榻上,一面把烟杆往嘴里送,一面冷笑:“重头再来?皇上都没了,这天下全凭她太后一人说了算,要我如何重头再来?”
“那你就躺在这里,荒唐度日吗?”小八痛心疾首的规劝,“你去瞧瞧你阿玛吧,把这东西戒了,让他放心。”
远谦又x1了一口,将全部身心都交给了鸦片烟,快活不已道:“你不懂,不懂。”
不管是小八还是阿玛,他们谁都不懂这鸦片的好处,那些人世间的苦啊愁啊闷啊,全都能被它一口一口的x1走,只剩下快活。
小八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鸦片烟,质问道:“你口口声声说不认同太后的做法,一味的支持皇上,可你却忘了,你想要效仿的西方,根本没有皇上太后!皇上被囚于瀛台又如何,只要你愿意,大清朝连太后都可以不需要!”
远谦本没力气的软瘫在榻上,听了这话,竟坐了起来,瞪眼道:“你在胡说什么,没有皇上太后的大清,还算什么大清。”
小八冷笑,一针见血的指出:“所以你为的从来不是百姓,而是皇权,清朝的皇族,你们满人的荣誉。”
时间走的很慢,周围很静,她甚至能清楚的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的跳着,后背沁出微微细汗,汗水变凉,刺激着neng滑的皮肤。
远谦一直没有说话,小八也不敢开口,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他突然站起身来,指着她的鼻子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原来这些年你不是在同我怄气,而是你压根就看不起我。你早就不ai我了,所以才一直不肯与我同房,是不是?”
小八瞧着他,眼泪不争气的直流:“我ai的是那个满腹理想,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有志气有抱负,敢于反抗,勇于反抗。而不是现在这个遇到一点挫折,就躲在屋里,不敢面对,不问世事,只知道ch0u大烟的窝囊废。”
大烟的劲儿散了,一gu凉意袭上心头。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他,他向来是家人的骄傲,即便是被拘禁的那段时间,旁人也只是为满腹才华的他叹一句可惜。今日被自己一生挚ai这么说,叫他如何能接受得了。
远谦捂住心口,不敢相信的嗫嚅:“你果真不ai我了,从我不敢违抗圣令,娶了荣乐起,你就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我,既然如此,你为何回来!”
小八见他冥顽不灵,被他气得直咳嗽,咳了许久,咳出许多血来。自上次罚跪,她本就落下了咳血的病根,身子一直没能调理好。彩月见帕上染满乌红的鲜血,吓得忙把她扶了回去,两人再也没见过面,关系也变得形同陌路。
舒大人没能捱过立夏,府中没了顶梁柱,文国公府彻底散了。葬礼过后,远珪提出分府别住,主动带着额娘美静、夫人贞萍离了府。远谦得知阿玛去世,对自己也很是怨恨,下定决心要戒掉大烟。可这大烟哪里是说戒就能戒的,有些东西一沾就戒不了了,不过是两天没有ch0u食,瘾就上来了,他又什么都顾不得的沉迷在了大烟里。
绮然面对这个不成器的又恼又恨,老泪纵流的大骂他不争气,远谦就跟听不见似的,和荣乐一起瘫在床上。说起荣乐,更叫绮然生气。她是个对夫君唯命是从的nv人,远谦这般荒唐无度,也不知该如何相劝,反倒为了讨好他,早就跟着ch0u起了鸦片。
家中凡有长辈逝世,儿nv都得守孝三年,以显孝道。但梁上的白布还没撤,远谦的人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大约是去烟房了吧。
朝晖洒在庭院,所有地方都h灿灿的,连挂在房梁上的白布也微微透着金h的光。有几只鸟摇晃着小脑袋,迈着步子,在地上相互追赶。一会儿飞了起来,落在树桠上,一会儿又跳啊跳的,围着假山打转。小八站在院子里,看着散了一地的落叶,鬼使神差的拿起被丫鬟立在墙边的扫帚,动手扫了起来。满地的落叶扫g净了,身子也乏了,倚着柱子休息了会儿,她又打算把门窗擦擦。
之后,每当她闲来无事,就帮着丫鬟g活,这已经成了她唯一的消遣。绮然因儿子儿媳不懂事,小八又是孜学的生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由她做了。
彩月总感觉少夫人的心境越来越淡然,好似除了孜学,就没什么能让她上心的事。以前的少夫人还会笑一笑,虽然越来越少,终归还是会笑的。上次同少爷大吵一架后,除了面对孜学,她再也没见少夫人笑过。
两人的关系一直僵持到第二年开春。英、美、法、德、日等国,以镇压义和团的名义,发起了侵略。于当年八月,攻入北京城。由于战火的pa0轰,城中不论是百姓、贵族、还是皇家,纷纷弃城逃跑。远谦这才记起自己的责任,让人把贵重的东西都藏进地窖,只拣了些轻巧的带上,一行人躲到蒙古,暂居在绮然母家。
因为儿子的不争气,绮然只好把全部希望都放在了孜学身上。好在孜学机灵,用起功来,一点不b远谦儿时差。
为了让这位一夜之间苍老许多的老夫人安心,孜学被抱到了绮然处养,小八只能每日去看看。今日正准备动身,就看见英子踉跄的跑向她,嘴里大喊:“不好了!不好了!孙少爷溺水身亡了!”
小八眼前一黑,身子左右摇晃了几下,才又重新站稳,慌忙道:“快,快带我去看!”
英子带着小八往池子跑,一边跑,一边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是孜学趁n娘偷懒打盹儿的功夫,自己偷偷跑到池边玩,不慎跌入池中,等下人听见落水声赶去救时,人已经呛水走了。
小八赶到池边,看见下人跪在地上,围成一团,哭得泣不成声,立刻冲进了人堆,把他们推开。孜学全身sh透的躺在地上,像只破掉的布娃娃。小八浑身颤抖的将他抱起,软软小小的身子极凉,像是没有重量一般,轻飘飘的。她si命抱着孜学想要给他暖暖身子,想哭,又哭不出声音,只能不停地g呕、咳嗽。
她怨,她恨,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在府里困了这么些年,因为所谓的‘身份地位’,受了多少委屈,尝了多少奚落。她是为了孜学才留在这儿的,现在唯一的孩子也去了,那她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小八本就郁结难抒,心里始终有一根刺,在隐隐作痛。如今这根刺深深地扎进了肺腑,叫人痛不yu生,导致她一病不起。
病得最严重的时候,远谦也没来看过她,这位曾和她许下海誓山盟的丈夫,现在每天只知道和荣乐呆在房里,门也不出。小八见不着人,也只能说:“我知道他还在怨我,罢了,他现在这副样子我也管不了,更没力气管。自己活得了多久都没有把握,还拿什么去管他呢。”
听到这里,彩月的眼泪差些掉下来:“少夫人别瞎说,您福大命大,会长命百岁的。”
小八凄惨的笑:“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活得了多久我自己也知道,你不必安慰我。”
彩月听后,不敢再多说话,只能躲在一旁偷偷拭泪。
小八的身t时好时坏,有时候有了力气,她会起床在屋里走走,但大多数时间都是躺在榻上休养。一直到清政府投降,一行人回了北京城,身子也没能好。
此番逃亡,府里的白se幔帐没来得及收,一年过去,早已落了灰。绮然让人把新的白幡换上,让这个受了重创的家庭,看上去更加冷清。要说白天是冷清,那晚上便是y森。风一吹,府里四处挂着的白布便胡乱飘,彩月每次起夜,总能惊出一身冷汗。
空了这么久的院子,不是一下就能打理好的。小八看着si气沉沉的文国公府,若不是还有几个人在府内走动,还真有种空宅的错觉。以前的文国公府哪里是这样的,那时常常能听见年纪小的丫头追逐嬉戏的声音,不管走到哪儿,总能看见一两个丫鬟悄悄躲在角落偷懒。以往的盈盈笑语常常穿过耳畔,现在能穿过的就只有一阵又一阵的冷风。
那日,彩月熬好了药送去,推开房门看见小八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把药放在桌上,说道:“您怎么坐起来了?快躺下,小心着凉。”
小八却突然来了jg神,说话也不再是吱吱呀呀的,能听清了,还准备下床:“彩月,你去把那边的箱子打开,钥匙在旁边的柜子里。”
彩月应声去做,打开了箱子,又听见她说:“把里面的衣服拿出来,我要换上。”
“这……不合规矩呀,万一让旁人瞧见了……”彩月为难的看着手中的喜袍,不知所措的说,“您之前总是谨小慎微,从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事,今日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