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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凋零的棕褐

 

秋天时的老家很漂亮,也有些令人感伤。

我踩过曲折小径上的落叶,那真像踩着脆皮的糖霜蛋糕,彷彿会一脚陷进去似的。

沙沙,沙沙。

一隻松鼠鬼鬼祟祟地在树下翻找着什么,我对牠吹了声口哨。松鼠立刻转过头来,棕色的大尾巴充满了警戒。

「来啊,小松鼠。」我蹲下身子,双手捧成碗状。「来这里。」小学的时候,这片树林的松鼠都爱吃我手里的花生粒,我便每天都把几颗乾瘪的花生放进口袋,回家时就溺在林子里餵松鼠。餵久了以后,即使我没带花生,牠们也会来坐坐我的手。

「小松鼠?」我小心地向牠靠近。

松鼠头也不回地窜上了树顶,像一道栗色闪电。

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小学时被我餵过的松鼠?我悄悄叹了口气。

我环视这片小小的树林,曾几何时,已经变得不再熟悉。我还记得小时候帮很多树取了名字,但这些树似乎和从前长得不大一样了。即便如此,我仍和久未相见的壮壮、小美和绿绿儿打了招呼,虽然我不确定比较高的那棵是小美还是绿绿儿。

外婆的屋子很旧很旧了,比我小学时还要破烂,墙壁的顏色每次见到时都不尽相同。

屋子外面还有一个小房子,里面堆着各种发霉的杂物,那是吉米的家。

吉米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生病死掉了,死前一直持续地呻吟,用牠亮亮的黑眼睛看着我。没多久,那双眼睛就失去了光采。

我在牠的小屋里睡了一个礼拜,任凭外婆打骂着要我回房间睡觉。表弟说,终于没人跟他挤一张床了。

我打开外婆家简陋的小门。

这一小间房子是外公自己盖的,对于它的牢固性和卫生程度,我并不是太有信心。去到大都市唸书后,我才发现原来世界这么乾净,也渐渐养出一点洁癖。

「外婆,我回来了。」我朗声说道,内心莫名忐忑。

小时候我一直不懂,只要外公外婆卖了他们根本毫无生產力可言的果园,应该至少买得起附近的乡下房子吧?两老却坚持住在这破旧的砖房,以务农为业。现在年纪大了些,我还是不懂,不过人对土地可能也会產生感情的吧。

我一步步靠近屋内深处,却没听见回应。「阿婆?阿……」

「好啦,别叫了!」外婆用她发音不怎么标准的国语喊道。「当我耳聋啊?」

这么久没见,外婆还是一样。我安心地叹了口气。

一个身材娇小而结实的灰发女子,稳健地从近后门的房间里步出,头顶笼着泻下的天光。外公外婆平时是不在白日开灯的,只靠着客厅天花板上的洞口照明,那个像天窗却没有玻璃的洞,夏天时总能吸引一群数量可观的蚊子。

「佩拉。」外婆轮流扯掉她的园艺手套,随手扔在堆叠的纸箱上。

「外公呢?」我左顾右盼地寻找着外公微胖的身形。

「你外公还在园子里弄芭乐咧,」外婆不耐烦地摆摆手。「整天搞东搞西的,不要管他了。」

「我回来总得看看他吧。」

「他等下就来了啦,急什么。你怎么突然想回来啦?」外婆似乎终于想起要关心我,略显松弛的脸庞堆起和蔼的笑容。

总觉得她的笑容有些迟疑。

「当然是想看看你们囉,顺便……」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口:「谈谈在学校的事情。」

外婆格外低垂的眼角让她看起来很温吞,此刻却亮出锐利的警觉。「当然好,你先坐下,我弄点吃的。走这么久应该很饿吧?」

从公车站走到外婆家,也不过半小时脚程吧。

我有些为难地盯着几张发霉的藤椅,那些交错的藤条一定比我还老了,缝隙间满是棕黑色的污垢。

看着外婆身上脏兮兮的花裤,我顿时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我是怎么了?小学时每天都坐在这里吃饭呢,长大后却又不敢坐了。

眼不见为净。三、二、一。我深吸了口气,一屁股坐进冷硬的藤椅。

「好久没回来了。」我试着把注意力转移到屋子的其他角落。尘土飞扬的天窗。随处散落的破纸箱。泛黄陈旧的粉红花边窗帘,被阳光照成发亮的橘色。

直至我见到一隻蟑螂抽动着触鬚,大摇大摆地从厨房窜出时,便放弃了观察屋子的念头。

「我记得小时候……」我迟钝地组织着言语。总不能直接说这里很脏吧。「没有这么……?」

「没这么脏吗?」外婆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出厨房。她的裤管全部塞进脚上的雨靴里,鞋子边缘喷溅了一圈泥巴。「以前人多啊。」外婆惨淡一笑,将瓷盘放上桌面。

外婆这句话彷彿将我拉进了比较亮的那个世界。

表弟和表妹总喜欢绕着桌子打闹,外婆会端着一锅汤对他们大声喝斥。二表哥很会抓蟑螂,事实上他什么昆虫都抓,以前甚至养过家里抓到的巨大蜘蛛。

吉米的猫朋友小咪简直爱死了家里的纸箱,成天窝在里头动也不动地打盹,后来牠变得比吉米还胖。姐姐会坐在老旧的藤椅中,愉快地翻动小说,一页又一页。

粉色的窗帘,它褪色污渍的位置,我记得一清二楚,有一块黄斑长得很像小咪。

「以前……」我欲言又止。

这栋破烂小屋,以前就这么脏了。

但是以前的它很温暖啊。

「谁回来过?」我问外婆:「过年之后到现在?」

「你表弟。」外婆淡淡地说,用竹籤刺起一块芭乐。

「然后?」

「没有了。」

「就他一个?」我有些惊讶地问,旋即感到害臊。我连过年都没回来,凭什么这样说?不过除了我和姐姐,其他人应该都住得不远才对啊。」

「年轻人都忙得很哪!」外婆戏謔地说道,眼神却带着无可奈何。「你们每个回来,我都要多煮菜,不回来才省得麻烦呢。」

我低头不语,把玩着手中的竹籤。

「你在大都市适应得怎样?」外婆转移了话题,嘴里嚼着水果。

「没什么问题啦,姐姐把我照顾得很好。」我想起每晚她都留下的那桌冷掉的饭菜。至少房租是她在付。

「学校呢?」

我告诉她艾丽雅和泰莎的事情,也提到贝丝小姐,不过我省略了她送我红色外套的原因。

「有没有偷交男朋友?」外婆突然笑瞇了眼。

「什么……」我猛然想起了卡勒,但恐怕外婆这辈子都看不见他吧。「没有。才没有。」

「确定?」外婆的语气呈现揶揄的极致。

「没有啦!」我断然否认说。「真的啦。」

「真失望。」外婆撇撇嘴,我觉得她这个动作很可爱。

「功课还行吗?」她又问。

「目前为止没什么大问题,可是……」我艰艰地嚥下口水。「阿婆,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我说明了艺术工作室的事。「我去年有拿一个奖。」我补充道。

「你要做什么我是不想管你,可是画画……佩拉,那个工作室是不是在骗你咧?」外婆担心地说:「等你毕业再看看好不好?也许到时候会找到更好赚的工作啊。」

「我……不是好不好赚的问题。」我又想到了卡勒,胸腔涌起一股怒气。「阿婆,我喜欢画画。」

「哪个小孩子不喜欢画画?」外婆不谅解地说。

「我不是小孩子!」我衝口而出,舌尖有些苦涩。

「你就是。」听到我愤怒的回应,外婆皱起眉头。「我不管这个,可是你阿公一直赚钱给你读书馁,你至少要唸完大学!」

外公的辛劳正是我迟迟无法做决定的因素之一。然而,外公的古板也是。而外婆只要碰上牵扯到她老伴的事,就会变得异常顽固。

「我会唸大学,但如果我要走美术的话,就要选唸相关科系比较厉害的大学。」我沉住气,一字一句地向外婆解释道。

「我哪知啦……」外婆看起来有些困惑。「可是你功课又不差。」

「跟功课没有关係。而且就算我要唸美术大学,我也不会荒废学业。」

「这个……」外婆踌躇了起来。「可是……」

「在聊啥咪?」外公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吓得冷汗直冒。明明外公的体型相当丰腴,走起路来却毫不含糊笨重,就像是胖猫小咪那样。

「唉呦……在讲佩拉唸大学的事情啦。」外婆似乎也被吓到了。

「有啥好讲……」外公顿了一下,努力讲出不含台语的句子。「你不想唸大学?」

「她要唸什么美术大学的啦。」外婆替我回答:「她说她画画很厉害咧。」

「你以后要去画画?」外公用几近质问的语气说着,他和外婆不一样,他的眼睛永远都那么令人畏惧。

「阿公,有人答应要给我工作了。」我拼命不让声音颤抖。「我可以自己赚钱付学费的。」

即使那是诈骗,也不代表我以后不能靠作画赚钱啊!但我必须先过外公这关才行,要说服外公,庄肃不苟言笑的外公。

「谁要给你工作?」

我重述了工作室的事情。

「那都是骗人啦,夭寿喔。」外公一脸「我早就知道了」的表情。

「就算……就算是,唸完美术大学之后我也可以去找真的工作室啊,或是帮人家做封面设计之类的。」

「画画是可以养活自己喔?」外公突然放大音量,「你不想唸书就说,东扯西扯一大堆是做什么?」

「我没有不想唸书,我功课又没有很烂。」我再一次把课业拿来当挡箭牌。

「功课没有很烂?那你就好好唸书啊!」看来外公的逻辑已经短路了。「我以前是不会唸书才干粗活的,你妈给你聪明的脑袋,你偏要輟学!」

「不要把以前的事拿来讲!」外婆警告道,她瞪着外公。

「我没有要輟学。」我反驳说。

「这跟輟学有啥两样?」外公发现自己被孤立,更加生气了。

「差别就在,我会唸完大学!」我吼道。学美术就等于輟学?

「现在和你爸一样是不是蛤?」外公显然非常不习惯被别人顶撞。「你爸就跟那个工作室一样,都是骗人的啦!我跟你说,史黛西就是被他骗走,结果咧?」

「不要再说了!」外婆倏地站起,对外公喝道:「我们在讲的不是史黛西跟贝克。」

「史黛西和贝克,」我想着,叹了口气。「果然把爸妈扯进来了。」

说实在的,我对爸妈没什么印象,所以根本不在乎他们的赴死小故事,外公外婆也从没提过。小时候常听见外公咒骂爸爸,让我一度以为爸爸是罪大恶极的坏人,然而现在我开始同情他了。

「她现在就跟她爸一样!说什么要做自己喜欢的事,还把史黛西搅进去!那傢伙根本养不活她们,还不是要靠我们两个?」外公失控地咆哮着:「我们本来买得起那个房子,全被她爸赔掉!钱跟女儿都给他了,都给他就好!」

外婆生气地指着外公。「你才是东扯西扯!不要把佩拉和贝克混在一起乱骂,她没有在跟你说这些!画画又不会出人命!」

「混在一起乱骂?哪里乱骂,都一样没出息!」外公那双可怕的眼睛突然转向我,那是对如猫一般的眼睛。「你就去画啊,就去画!画到你高兴!不要说我不支持你的梦想啥的,你就去画一辈子!」

「你闭嘴!」外婆疯狂地对外公尖叫,但是外公已经用力地甩上了后门。我第一次听到她用台语飆粗话。

「阿婆……」我愣在原地。

「不要理他,那可恶的老傢伙。」外婆气呼呼地说:「都过了那么久还拿出来黑白讲,真的是发疯。」

「我……我不喜欢看到你们吵架。」我承认道。「阿公不是故意的。」

「蛤?你阿公就是故意啦。」外婆手叉着腰。「虽然你阿公有点太超过,可是我啦,我也觉得你以后就这样会养不活自己馁。不能兼职还是什么的?」

我垂下目光。外婆终究是不支持啊。

「你爸让你阿公觉得被骗啦,他的成就那些的。他阴影有点深,只好怪你爸没出息。」外婆弯身将裤管确实地扎进雨靴,用以一个老人来说十分俐落的动作再次挺直腰桿。

「……我知道了。」

「你今天就回去吧,免得他又在那边……你多久没来了,他还要生气,吼,真是……」外婆嘴里不断碎唸着。

「那我走了,阿婆再见。」我恨不得能快离开这张椅子。

「你阿公是为你好啦。」外婆补上一句。

是吗?为我好?

外公当然辛苦,也不是真的讨厌我,可是那样说实在太不公平了。

「阿婆再见。」我想了想,补上一句:「我尽量早点回来。」

「拜拜,拜拜。」

我快步离开屋子,回到小树林里。我跑起步来。

外公外婆是从小把我养大的人,对我来说形同爸妈。

我停下脚步,喘着气,感觉到脸颊又热又溼。

我早料到不谅解和不认同,却没预期到这么多挫折感。就像小时候偶尔去市场上,要外公买给我一支糖那样,我知道他会拒绝,却还是一次次抱着无谓的期待,再为了期望落空而哭泣。多么愚蠢。

明明我知道他会作何反应的,外公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看看那栋小破屋就能明白。

外婆是思想前卫的老人家,但她选择与自己的所爱一起困在回忆里,才说出了「都是为你好」这样的话。

我抹乾眼泪,踱出树林,向公车站走去。

无论如何,我都被否定了,被重要的人们否定,这样的否定可不如眼泪那般容易拭去。

当我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已经下了公车。

「我等等要去哪?」我慌乱地想着。在重大的人生抉择与细碎的日常问题间交错思考下,我的大脑有些难以负荷。「啊,火车站。」

「佩拉,佩拉,佩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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