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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林 第36节

 

人都夸宋氏样样出色,对吕氏多有非议,而宋氏与谢泽川又夫妻恩爱,谢泽湖更因为敬重兄长,连带地敬重长嫂,对吕氏的一些诉苦、抱怨充耳不闻,甚至还指责她不该小鸡肚肠,破坏家人之间的和睦……

吕氏从此生了怨怼,与宋氏越发无法和睦相处了。但因为谢泽川夫妻一直在京中居住,妯娌俩见面的机会也少,方才暂时相安无事罢了。

隔年,宋氏生下了谢泽川的长女梅珺,因为难产伤身,无法再生育。谢泽川也不在意,还拒绝了旁人劝他纳妾生子的建议,觉得就这样守着妻子,抚养独生女儿长大也挺好。

他的两位兄弟谢泽山与谢泽湖都对此表示体谅,因为他们不缺儿子,日后自然也不会忘了兄弟的香火。但吕氏却认为自己终于有一样能胜过宋氏的了,还是宋氏一辈子都翻不了身的那种,一时得意忘形,便在亲友间说了些不大好听的话,引得谢泽湖大怒,头一回掌掴了妻子。吕氏使劲浑身解数,方才把丈夫哄回来,被吓了这一回,再不敢大放厥词,但夫妻之间的感情已经有了隔阂,丈夫对她也不复从前千依百顺了。吕氏心中对宋氏的怨恨不由变得更深。

几年后,皇子朱晏——也就是当今圣上,被册封为楚王,正式出宫开府。宋司业被破格从国子监调入楚王府任正五品的右长史,负责教导楚王读书。次年,谢泽川考中进士,高中二甲传胪。

谢泽川很遗憾自己未能进入一甲前三,随后他入了翰林院,没多久便在京中传出才名,连当时的天昌帝都夸奖过他的文章,前程比一甲那三位更受看好。

等到谢泽川在翰林院待满三年,即将散馆选官之际,皇家新一轮的夺嫡之争,又再度开始了。承德末年的夺嫡惨剧在许多人心目中还记忆犹新,眼见着天昌帝身体欠佳,储位未定,宫中几位皇子本就勾心斗角,燕王府那位王妃所出的嫡长子又不甘寂寞地搅和进来,局势似乎比承德末年时更复杂更危险,许多有识之士都觉得,外臣还是别沾染皇家的斗争比较好。

谢泽川的岳父宋长史虽是楚王府属官,却十分果断的命女婿辞官回乡办学,等京中局势稳定了再谋后事。当时楚王非嫡非长,年纪又轻,在储位之争中丝毫不占优势,似乎也没什么野心,日后多半会成为一位闲王。做属官的下这样的决定,也是合情合理的。谁都没料到,后来登上皇位的,会是楚王。而楚王能压过一众兄弟上位,已经是他迎娶了西南平南伯嫡长女曹氏之后的事了。

天昌十四年,谢泽川夫妇携女回到湖阴县老家,办起了竹山书院。侄儿谢璞也进入书院读书,得到了二伯父谢泽川的悉心教导。少年谢璞聪慧机敏,很有读书的天赋。谢泽川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儿子了,又觉得办学教书的日子挺好,不想再回朝中任官,索性专心培养侄儿,让侄儿去弥补自己的遗憾——考入头甲。

下了决心后,谢泽川领着谢璞进京去拜见了岳父宋长史,回家后又与谢泽湖商议,给谢璞定下了同窗文举人的独女文素敏为妻。文举人病逝之后,文素敏就带着嫁妆搬入谢家,由谢家教养了。那一年,谢璞十二岁,文氏十岁。

也是在这一年,谢泽川、谢泽湖与长兄谢泽山议定,由谢璞兼祧两房,继承二房与三房的香火。但这件事,吕氏是直到新年祭祖要改族谱时,方才知道的。

吕氏半辈子视宋氏为平生最大的竞争对手,居然要分一半儿子给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接受。她在祭祖仪式上闹起来,被谢泽湖喝斥回去,当着所有族人的面,丢了一个大脸。可无论她如何闹腾,谢家三兄弟都已经把事情定下了,也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闹。谢泽湖还觉得自己日后会有更多的儿子,即使把长子过继给兄长都没问题,更别说只是兼祧了,自然更不会听吕氏的哭诉了。

吕氏为了此事,与丈夫谢泽湖闹起了别扭,大过年的冒着风雪出走。谢泽湖心里毕竟还是关心妻子的,只得冒雪出门去寻她。谢泽川也觉得是自己的提议导致了兄弟夫妻不和,心里过意不去,便与谢泽湖一道去了。没想到吕氏只是躲在附近的朋友家中,谢家兄弟反而因为冒雪外出,受了风寒,事后双双病倒了。

谢泽湖病情反复,数月后病逝。谢泽川也落下了病根,身体一直好不起来。吕氏大约也知道自己闯祸了,又失了丈夫庇护,顿时老实了许多,不敢再闹,也时常送些补身的汤羹到二房宋氏那儿去,以示友好。

宋氏心里对吕氏自然是有怨恨的,可卧病的丈夫还需要她照顾,女儿的婚事还要她操心。谢泽湖临终前又再三向兄嫂赔罪,求他们关照妻儿。她对嗣子谢璞也是真心关爱,看在孩子面上,看在谢泽湖面上,也做不出伤害吕氏的事情来,只能冷淡以对。谢家从此再度恢复平静。

谁都没想到,等到谢泽川病重逝世之后,吕氏会趁着所有人都没注意时,暗地里将谢泽湖留下来的织场、染坊、棉田、店铺……等大量产业抛售,然后携带巨资,骗了谢璞与文氏上车,逃离了湖阴,远走高飞。

往事(下)

谢慕林听得目瞪口呆。虽然早就知道谢老太太很极品,但她万万没想到,这位老太太年轻的时候,竟然还能做出这么极品的事来。

谢谨之也是一副震惊之极的模样,忍不住问:“祖父……三叔祖留下来的那些产业,全都是三房的财产么?”

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事实上,谢泽湖留下来的那些产业,虽然三房占了绝对大头,但里头还有大房的份额。

谢家宗房三兄弟,当初是有分工的。读书最好的谢泽川负责考功名,日后做了官也好庇护家族。长兄谢泽山虽然也能读书,但天赋远不如二弟,主要是留在家中负责处理家务、族务——他的举人功名,是在四十岁之后才考得的,之前一直是个秀才而已。至于幼弟谢泽湖,因为人比较精明能干,又有几分机灵,虽然读书的成绩还过得去,还是放弃了学业专注经商,以供养兄长及家族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读书不可能超过二哥,与其费时费力,却顶多做个秀才,还不如挣下一份身家,让家族更加繁荣昌盛。

三兄弟拿父母辈遗留的财产做了本钱,由谢泽湖出面经营。由于两位兄长都有功名在身,那些产业就都记在谢泽湖名下了,但是每年的分红,却是三个房头都有的。

不过,二房谢泽川那一份,早在他夫妻二人返乡办学时,就提前抽了出去,买下一大片地皮兴建书院。所以,谢泽湖手头的产业当中,就只剩下大房与三房的份额了。这里头,还有许多谢家族人参与其中,或是小管事,或是打工,又有文氏从家中带来的嫁妆,一并由谢家人负责经营。反正,这并不是三房独有的,只是为了方便,记在三房名下罢了。谢泽湖去世后,手底下的掌柜伙计们并无变动,既忠心又能干,照样为谢家挣到大笔收入。吕氏并不管事,只是每季度看一看账,萧规曹随而已。谁都没想到,她会忽然发卖产业,合族都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文氏心有余悸地道:“当时我与老爷都以为,我们只是陪老太太回一趟娘家罢了。她自打嫁到湖阴县,便再也没回去过了,想要去探望亲人,也是人之常情。没想到她竟然做下了那样的大事……等我们发觉不对的时候,马车已经驶离了湖阴三百里,那些产业的新买主,也早就上门交接了……”

谢璞与她都是几年后才从谢泽山处得知当时的乱局的。新业主上门,谢家人才知道了产业易主的消息,掌柜伙计们忽然失了业,匠人们尚可留下来继续做事,谢家族人却全都被扫地出门,别提有多狼狈了。谢泽山所在的宗房与宋氏所在的二房,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凑起一笔银子,将几处最要紧的产业重新买了回来,其余的那些,就有心无力了。宋氏为此不得不变卖了竹山书院门前半条街的铺面地皮,还用了许多学生家中的人脉,欠下了大笔人情。谢泽山则被逼厚着脸皮,亲自前往妻子涂氏的娘家去借银子。

后来还是谢璞想方设法,找借口从母亲手中拿到了一笔钱,命心腹秘密送回老家去,方才解了族中燃眉之急。但是那些日进斗金的好产业,贱卖出去容易,想赎买回来就难了。有些买主根本舍不得放手,哪怕谢家在湖阴有头有脸也没用。谢家出了这样的变故,不少人家都在看笑话。谢泽山当时真是想掐死小弟遗孀的心都有了。

文氏感叹着对儿女道:“本来老爷在家就是一心读书,并不过问生意上的事。我又年轻,还未进门,根本不好意思插手中馈。这些钱财上的事,都是老太太做主。自那以后,老爷就改变了想法,先是说服老太太在松江安下了家,接着又另行买宅置产,重新过起日子,并且慢慢接手了家中的生意。”

谢璞分心去经营家业,还是挺有效果的,没两年,他就重新积累了巨额资产,悄悄儿找回了过去的掌柜、伙计们,继续为他服务。这些事,他都瞒着母亲谢老太太。而谢老太太眼看着儿子科举顺利,又能为家中赚钱,供养她过富贵又舒心的日子,也就不理会具体的经营事务了。只是每个季度,她仍旧要拿账册去看。为了不让她发现端倪,谢璞与文氏还花了不少心思去做账呢。

当然,因为分了心,又没有一位尽心尽力的长辈在身边悉心教导了,谢璞的学业多少受了点影响。他参加会试也有些仓促,没有取得伯父兼嗣父所期待的成绩,甚至考的名次还远远不如谢泽川当年,宋氏得信后一直觉得十分遗憾,对妯娌的怨愤也更深了。

谢老太太离开湖阴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但谢璞和文氏成婚那年是回去过的,还祭了祖。谢璞郑重向伯父、伯母、婶娘赔罪,然而几位长辈都心疼他,不曾责怪。

他们对谢老太太的怨恨没那么容易打消,却不会迁怒到谢璞身上,毕竟他当年也不知情,而且过后也及时帮忙补救了。他们明白谢璞的难处,便对谢老太太不闻不问,假装谢家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每年祭祀先人,他们都顺便替谢璞把该办的事情办了。谢璞或是派人回乡祭祀,或是自行请假返乡致祭,全都是瞒着谢老太太的。谢老太太倒也心安理得,没人问,她就当没那回事了。

可是,事情实实在在地发生过了,怎么可能真的当没发生过呢?如今谢泽山上京,见谢璞的灾难又是谢老太太惹来的祸根,就忍不住大发雷霆了。

他骂得是厉害些,毕竟是十几年积攒下来的怨气、怒气了。但发泄过后,他老人家仍旧会尽心尽力帮忙救人的。

倘若谢家人过后要回老家湖阴去,想必大老太太涂氏与二老太太宋氏,还要再骂谢老太太一回呢。族中别房的长辈,估计也要来凑一份热闹。谢老太太当年做的事,牵连太广了。

谢慕林与谢谨之听得唏嘘不已。若是他们遇到这种事,估计也会忍不住破口大骂吧?谢家众人是出于信任,才把财产交给谢泽湖经营。谢泽湖也对得起这份信任。可他死后,他的妻子却辜负了所有的族人,让大家都落入了狼狈不堪的境地。倘若谢泽湖泉下有知,估计也会气得再死一回。

谢老太太以为自己这些年为什么能过得如此舒心?还不都是因为她有个好丈夫,有个好儿子么?可她一再把这些爱她的人拖入绝境,竟还不知道反省,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了。

谢慕林小声道:“所以,在老太太面前,宗族、二老太太,还有犯官之女的身份,给先人扫墓,以及当初她变卖产业私逃等事,都是禁忌,不能提。可大伯祖父却一定会拿这些事指责老太太,中间根本没有我们说话的余地。我们这一房实际上继承的是二房的香火,二老太太才是我和哥哥的正经祖母,娘的正经婆婆呢,没有偏帮老太太的道理。所以我们是不是该重拾多年未尽的孝道,侍奉正主儿去,别再理会隔房的长辈了?”

亲疏

文氏怔愣愣地看着女儿,有些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谢慕林讪笑着说:“我也没说错嘛,娘你仔细想想,老太太做了那么多错事,也太对不起大房和二房了,尤其是二老太太,连二老太爷,咱们礼法上的祖父,都是间接被老太太害死的。二老太太不跟老太太计较,完全是看在爹的份上。但咱们不能把人家的宽容大度当作理所当然呀?老太太自个儿不肯去面对苦主,还活得那么理直气壮,我们这些明白事理的人,难道就不为她心虚吗?爹是老太太的亲生儿子,不好说什么指责老太太的话。可我们母子三个,怎么说也是二老太太的媳妇、孙子、孙女,难道还要一直侍奉在老太太身边,对二老太太不管不顾吗?那简直就是在苦主心头上插刀呀!”

谢谨之叹了口气,对文氏道:“母亲,妹妹这话虽有些偏颇,却也不是没有道理。父亲也是心怀有愧,才会一直瞒着老太太,与二老太太以及族里保持联络的吧?这回父亲有难,老太太什么都帮不上忙,又是大伯祖父和二老太太伸出了援手。长辈们接连施大恩于父亲,只怕父亲也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了。老太太是父亲的生母,有些事,父亲是左右为难,难以决断,可我们却是可以为他分忧的。”

文氏露出了茫然的表情:“我们能如何为他分忧?难不成丢下家里这一群老弱妇孺,回湖阴去侍奉二老太太么?可是……谨之,无论礼法上如何,老太太……毕竟才是你父亲的亲生母亲,是你的亲生祖母啊!倘若是从前曹氏还在,大家相安无事的时候,老太太身边有人照顾,我们还可以分心到二老太太面前尽一尽孝心。如今老太太身边只剩下我一个儿媳,我若丢下她,跑去奉承二老太太,你父亲又会怎么想呢?他若是能狠得下这个心,也就不是他了!”

谢璞与谢老太太的母子之情,比其他人想象的还要再深一些。他们曾经也有过母慈子孝的美好时光。谢老太太年轻时,即使有时候做事极品了一点,却不会在丈夫儿子面前表现自己不好的一面。而等到她与宋氏矛盾彻底爆发,她接连做下错事的时候,谢璞已经十几岁了,对于母亲的美好印象,已经根深蒂固。再加上谢老太太年轻守寡,母子俩相依为命,令谢璞对生母格外的怜惜与敬重。所以,即使他清楚地知道生母犯下了什么大错,又是如何的糊涂霸道,他都始终狠不下心来对母亲冷脸以对。

事情拖到今日,谢璞夹在两位母亲中间,已经走入了死巷,不知该如何破解。他本来还以为,等时间慢慢过去,他总有办法能说服母亲态度软化,率先走出第一步,去向嗣母宋氏请求原谅的。只要谢老太太解了宋氏这个心结,宗族那边的事,也就好办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这第一步还没走出去,他自己就先遇到了劫难。这一回,他又要仰仗谢泽山与宋氏去帮助自己,欠下的债,似乎越来越多了……

文氏很清楚谢璞的想法。她还是靠着宋氏的支持,才顺利嫁给谢璞的,对方也是她名义上的婆婆,她自然也有过要侍奉对方的想法。然而,这种念头她也只敢私下跟谢璞说说,一旦叫谢老太太听见,那就真是火上浇油了。谢老太太本就嫌她碍事,若是知道她要认宋氏做婆婆,恐怕立刻就会赶她母子出家门吧?

谢慕林听到这里,有一点不解:“老太太赶我们出家门又如何?我们又不是她这一房的,族谱上还有娘和我们兄妹的名字吧?又不是老太太一句话,我们就不是谢家的媳妇和儿孙了。我倒是觉得,过去十几年爹都在外任上,娘一直没办法与他团聚,留在京城还有可能受曹氏管束,受老太太的气,为什么不直接回湖阴老家去算了?我们家明明在老家还有产业,不愁生计,还可以多孝顺一下二房的长辈,也算是为爹尽一份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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