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林 第94节
谢慕林悄悄打量了姑父杨意全几眼。那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留着小胡须,穿戴并不华丽,看起来就象是家境殷实的一般读书人打扮,气质很是温文尔雅,不过存在感不是很高,有些沉默寡言。
谢慕林记得文氏提过,他好象是个举人,但一次会试落榜后,已经好几年没再考了,目前在竹山书院教书,也帮着主持庶务。身为创办人谢泽川的女婿,他基本上已经预定了下一任山长的职位。
至于他的长子杨淳,则是个十三四岁的温厚少年,生得不如谢家兄弟几个俊秀,但也五官端正,颇象他父亲,嘴唇有点厚,一看就给人以敦厚感。不过这孩子目前可能正处于变声期,偶尔说句话,声音都不大好听,所以很少主动开口,有些腼腆地坐在一旁听别人说话,或是冲着谢谨之,友好地笑一笑。
谢谨之主动地坐到他身边,与他攀谈,没过多久,已经约定好了,要一起看书温习功课了。
谢慕林则被杨沅缠上了。杨沅问她:“映芬说姐姐这里有许多点心的方子,是我从前没见过的。不知姐姐能不能借给我瞧瞧?虽说我和映芬的生日是在八月里,但时间也不算很长,要办好一个点心宴,叫受邀而来的宾客人人交口称赞,少不得要提前好生筹备一番。”
谢慕林笑道:“这有何难?只不过眼下我的行李还在整理当中,起码要到明天,才能把抄的食谱找出来呢。到时候我会把相关的书与笔记先过目一次,筛选出材料易得、做法也相对简单的点心,再拿给杨表姐你和四妹妹看。你们俩自己挑喜欢的,再叫厨子帮着采买材料试做,如何?”
杨沅拍掌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谢谢姐姐!”
谢慕林微笑,上座的宋氏转头看了过来,问:“你们说什么呢?沅儿这般高兴?”
杨沅忙跑过去抱着她的手臂撒娇,把情况说了。
宋氏用手指戳了杨沅的脑门一记,嗔道:“你表姐他们有正事要忙呢,你还要给她添乱。现如今离你过生日还有将近三个月,有什么可着急的?你表姐的糕点方子就放在那里,早晚都能看见,何必催促?”
说完了,她又回过头去,继续与文氏交谈。谢慕林这才留意到,她们在讨论祭拜三房老太爷谢泽湖的事。
文氏已经命人准备好祭品和香烛了,而且,按照她的计划,主持祭礼的人,应该是三房长孙谢显之,而不是她这个媳妇。因为她与谢谨之、谢慕林母子三人,礼法上都归属于二房,不是谢泽湖的正经子孙,在祭祀时,只能作为随祭人员,以侄媳、侄孙、侄孙女的身份,跟在三房几个孩子身后上香叩拜。
这件事谢慕林完全没想到,之前也没听文氏提过,心中不禁有些惊喜。
赢家
谢慕林的惊喜,不是因为文氏的做法,似乎不认谢泽湖为公公,明正了自己乃二房媳妇的身份,而是她主动向嗣婆婆宋氏说明了这一点,还将祭礼方案上呈给宋氏检阅,做足了一个“儿媳”该有的姿态。
文氏从前一直都把谢老太太吕氏当成了正经婆婆,对嗣婆婆宋氏只是心中敬重,但没什么实际行动。因为在她心目中,她很清楚,谢老太太才是谢璞的母亲。
不过现在,她对谢老太太与宋氏的态度都分别有了变化。不管这种变化能持续多久,态度已经摆在了那里。她端正了自己的立场,也就意味着,谢老太太对她的影响力,已经在渐渐下降了。
谢慕林欣喜地看到母亲的转变,觉得空气都清新了许多,胸口的憋闷感消散了大半。
宋氏似乎也察觉到了文氏态度的转变,特地多看了后者几眼。不过她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还在微笑着和气地道:“你让显之做主祭,他已经练熟礼仪了么?他虽然稳重,但毕竟只是少年,又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大事,一旦出了什么差错,以他的出身,在族里就更要受非议了。”
文氏不由得有些迟疑:“这……可显之毕竟是老爷的嫡长子,老太爷的嫡长孙,族谱上有明文记载的。他生母虽然和离了,但毕竟不是出妇,他是三房嫡长子,无论老爷还是老太太,都是认定了的。宗房大老太爷,也不曾说过什么……这孩子品性正直,明白事理,并不因为外家显贵,就忘了自己的根本……老爷是希望他能获得族人认可,不因生母与外家的错处而沉沦的。”
宋氏微微一笑:“我知道,玉和与你夫妻二人,都不曾因为曹氏而轻视她所出的儿女,还是盼着显之能支撑三房门楣的。可曹氏素来不敬宗族,在族中名声不佳,如今和离毁家之余,又闹出了丑闻。显之是她长子,定会受她连累。你们让显之回乡读书,也是盼着族人能与他多多相处,看到他身上的长处,不要因为其生母便鄙薄他。
“可他如今也是初来乍到,头一回祭祖,便由他领头,倒让你这个玉和的正妻倒退一舍……你固然是心甘情愿,也需得考虑族人的看法。眼下,族人还不知显之品性,却容易因三弟妹与曹氏多年行事傲慢,误会显之不敬尊长。你与玉和本是为了孩子好,可这个做法,又与揠苗助长何异?”
文氏顿时犹豫了,吞吞吐吐地说出一个想法:“母亲的意思……是想让儿媳……领祭?”
宋氏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说起了旧事:“当年我们老爷与三老爷定下玉和兼祧时,就不曾提过什么两房妻子,各承香火的话。我们都是想着,你与玉和少年夫妻,你身体也算康健,日后必定多子多福,嫡长子继袭三房香火,嫡次子便过继我们二房为嗣,如此皆大欢喜。可因为曹家霸道,三弟妹又糊涂,差点儿毁了你们的婚约,不得已,宗房与我才劝说玉和,将你暂定为二房嗣媳,与玉和完婚。倘若曹家知耻而退,自然没有什么平妻不平妻的事,你们俩便是正经元配夫妻。倘若曹家厚颜无耻……至少也能保得你的名份安危。
“如今十六年过去,曹氏自请下堂,拨乱反正,你便是玉和唯一的妻子了,又是元配,玉和也不会提什么再娶一门平妻,为三房嗣媳的话。那就照着最初两位老太爷议定的安排来好了。你是玉和的妻子,不分什么二房、三房的话了,三弟妹与我,都是你婆婆。你们夫妻属意显之承继三房,谨之承继二房,那也照你们的意思来。”
所以,对于三房老太爷谢泽湖的祭礼,还是要由身为儿媳的文氏来主持,谢显之跟随在嫡母身后行礼,谢谨之既是嫡出,也要排在庶弟们前头,与兄弟们一道向祖父祭拜。
文氏听得有些激动,眼圈都红了:“母亲!这……”
宋氏淡淡一笑:“就这么办吧。族人也不会有异议的。若有谁质疑,就说是我的意思。”
谢慕林在旁听得目瞪口呆,不由得露出了苦笑。她好不容易才让文氏与谢老太太稍稍划清了界限,明确了两人不是婆媳的关系,结果宋氏几句话,又让她们做回了婆媳吗?这是要搞哪样?!
静坐一旁的谢梅珺看着嫂嫂文氏茫然无措的模样,便笑着上前安抚她道:“母亲是真心这么想的,三嫂只管答应了就是。我们知道,三婶娘一直觉得母亲在跟她抢儿子,所以怀恨在心,做了许多荒唐可笑的事。可她太低看母亲了!母亲才不会在这些名分上头的事与她争长短。当日父亲与三叔定下三哥兼祧,一是怕我出嫁后,母亲年纪大了,无人奉养;二是想要借着嗣父子的关系,以翰林身份为三哥铺平前程道路,省得三哥在士林中与人结交,总被人笑话是商家子。可这两条顾虑,如今都不存在了。”
谢泽川虽早逝,他的遗孀宋氏却坚持把竹山书院办了下来,还越办越红火,如今已是湖、苏一带有名的书院了。书院泽被湖阴乡野,宋氏更是大力扶持谢氏子弟,即使嗣子谢璞常年在外,宋氏又没有儿子,也不必担心养老的问题。无论是谢氏宗族中人,还是书院师生,都对她敬重有加,时常亲自或派代表来信问候,四时八节,从来不缺孝敬。谢氏族中的晚辈,还会主动每日到她家中听候吩咐。
宋氏的女儿谢梅珺,本来是嫁给了世交家的杨意全为妻,并不是招婿。可是杨意全进了书院执教,已经是默认的下任山长,平时全家住在书院中,也时常会到谢家二房大宅来请安、小住。湖阴县城中的杨氏宗族,已经默许了他的做法。杨意全得父族支持,得以继承岳父遗泽,对岳母宋氏,自然也要尽孝道。他的儿女,自小在宋氏身边长大,日后自然也会继续孝顺外祖母。
如此一来,谢璞夫妻是否会回乡承欢宋氏膝下,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宋氏对嗣子是不会要求太多的,因为她有亲生的女儿、外孙在身边陪伴,又有倾注了多年心血的门生孝敬,一点儿都不缺人关心。
而另一方面,谢璞因生母之故,在远离宗族的情况下,提前参加了会试,考取了功名,又因身家豪富被曹家看中嫁女,这商家子的名头,早就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根本摘不下来了。世人是否知道他是翰林嗣子,书香之后,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宋氏表示,她比谢老太太这位妯娌要好命多了。她有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在膝下尽孝,身边所有人都对她真心敬爱尊重。而谢老太太呢?虽然带走了儿子,可儿子十几年来一直在外任上,也没在她身边侍奉过几日,有两房儿媳,一房是心怀叵测只会利用忽悠她,一房是被她刻意打压得如今渐渐离心,儿孙们也没几个是真心孝顺她的。
两者如何能相比?
宋氏已经是人生赢家,并不介意向境遇可怜的妯娌,释出一点善意。
回报
文氏有些懵。
不过,她一向把自己当成是谢璞的妻子,谢泽湖与谢老太太吕氏的儿媳。虽然她前一日才下定了决心,要多孝顺宋氏这位嗣婆婆,而把谢老太太摆正到“叔婆婆”的位置上,但十几二十年来认定的观念是没那么容易改变的。她很快就接受了宋氏的暗示,把自己重新摆回到“三老太爷谢泽湖儿媳”的位置上,认为自己带着谢显之主持公公的祭礼,是理所当然的安排。
只有谢慕林坐在一旁,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疼。
宋氏既占据了道德高地,又有足够的底气,她当然可以宽宏大量地让嗣媳嗣孙去认谢老太太这位婆婆、祖母,反正族谱放在那里,谁也改变不了她仍旧是谢璞嗣母的事实。就算谢璞、文氏和他们的孩子会因此陷处尴尬境地,那又如何呢?十几年来未曾尽孝,这点尴尬,就算是对他们的惩罚了,不应该吗?况且,如此轻描淡写的惩罚,不打不骂,不伤筋不动骨的,不正说明了宋氏的宽厚仁慈吗?
谢慕林摸了摸鼻子,决定要当一回哑巴、傻子。宋氏说这些话,是她宽仁。自己这个前不久才把谢老太太气得快要吐血的小辈,就没必要挖坑让自己跳进去了。总不能真让谢老太太摆足了祖母的威风,拿孝道大棒来报复文氏、谢谨之和她母子三人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宋氏这番话要是真的传到了谢老太太耳中……她到底是会抖起威风,在文氏与孙辈们面前耀武扬威,还是直接气得吐血呢?
谢老太太自打与宋氏成为了妯娌,就处处被对方比下去。对方是正经官宦人家的千金,她是犯官之女;对方熟读诗书,才学出众,她也就是受过一般的闺秀教育,婚后还变得越来越庸俗,诗书早就抛到了脑后;对方深受丈夫敬爱,夫妻感情融洽,她与丈夫恩爱过几年后,因为暴露出了本性,时不时就要受丈夫斥责;对方在宗族中形象完美,受人敬重,她在装了几年贤妻良母后,人设崩塌,在族中名声臭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