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林 第416节
谢慕林理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觉得自己的猜想没有大毛病。她对朱瑞道:“你一直很反感静明师太要你认别人为母亲的事,所以我也不敢把自己的猜想告诉你。你现在对这件事忽然上了心,想必是自己也有怀疑了吧?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清醒
怎么想的?
朱瑞现在只觉心中一片茫然。
听到万隆告诉他的秘闻后,他刚开始还不肯相信。但万隆敢于让他去找燕王询问事情的真假,可见是对此颇有把握的。他才开始考虑,倘若传闻是真的,他要怎么办。
然而,他心理上受到的冲击太大了,以至于现在还不能冷静下来好好思考这件事。妻子说她对此早有预感,更是令他心中不安。
回想起他所认定的生母静明师太的种种诡异言行,他难道就真的没有半点怀疑吗?妻子谢慕林不过是偶尔见静明师太几面,都会猜到的事,他朱瑞就真的毫无察觉?
不,不是的。此刻朱瑞心中前所未有的清醒,他意识到了自己其实也曾有过怀疑。既然他从小认定的父亲萧明德并非他的生父,那么只做了他不到两年父亲的燕王,也有可能同样并非他的生父。这种事没那么难以接受。
就连他亲生母亲的真正身份,从静明师太平日的言行来看,其实早有预兆。明明萧明珠也是他从小敬重的已故长辈,他为了救“生母”静明师太,选择了认萧明珠为母,那么在静明师太要求他向萧明珠的牌位前以儿子的身份跪拜上香时,他完全没必要产生排斥的心理。他本该顺从地依照静明师太的指示去做才对。可他还是本能地对这件事产生了反感,以至于一向与他无话不谈的妻子谢慕林都不敢跟他提起心中的疑惑。
其实他心底已经对自己生母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吧?他很清楚,静明师太有可能真的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他本来就应该管萧明珠喊娘才对。
萧明德将军至今还很关心他的生活。如果对方仅仅将他视作妹妹的侍婢跟别的男人所生的孩子,在双方因为身世曝光的问题产生了矛盾之后,就该对他有所疏远了。可是萧明德将军见了他,依然还把他当成自家晚辈一般关心,有时候还会指点他如何跟皇帝相处。萧明德将军做了皇帝二十多年的心腹,从小陪皇帝一起长大,他对朱瑞的指点自然是弥足珍贵的。可他愿意费这个心力,自然是因为没把朱瑞当成外人了。
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当然是因为……朱瑞本来就是他的嫡亲外甥啊!
当年萧明德将军会隐瞒下朱瑞的存在,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另一个妹妹萧贵妃吧?也同样是为了在曹家的威势之下,保护妹妹萧明珠留在世上唯一的亲骨肉。
朱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看向妻子谢慕林,露出了苦笑:“这种事……我怎么想的并不重要。我宁可不知道实情,也好过忽然之间……就有人告诉我,其实我并不是父王的儿子。我都快要被册封为燕王世子了,老天爷却忽然让我知道这些事,我总觉得自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不配做这个世子。”
谢慕林忙道:“你没必要这么想。王爷没有子嗣,也无意纳妾,让王妃以外的女人生下他的子嗣。若是不立你为嗣子,他就会从宫里过继另一位皇子为嗣了,那还不如让你上呢!至少你现在名义上是他的儿子。”
谢慕林起身下炕,绕过炕桌坐到了朱瑞身边,双臂一揽,便紧紧抱住了他:“瑞哥,你不用想那么多的。不管你是谁的儿子,不管你的父母是谁,你就是你自己,又不会因为换了礼法上的父母,就会变了一个人。况且如今王爷都认了你了,你在宗室玉牒上就是燕王的儿子!燕王对你就象是亲生父亲一样,王妃对你也非常慈爱,就象是一位称职的母亲。你只需接受自己现在的身份就好,不需要感到不安。”
谢慕林自己是穿越过来的,她心理上仍旧认为自己的父母是现代那一对早早分开的男女,哪怕觉得父母再不称职,也没真的把谢璞和文素敏当成是亲生的父母一般对待。可这并不妨碍她在谢璞与文素敏面前以女儿自居,恰当地拿捏好自己的态度,与这对夫妻和睦、亲近地相处着。她虽然没办法把自己的想法跟朱瑞分享,但觉得朱瑞用类似的做法去对待生理上的父母与礼法上的父母,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这并不会对他的日常生活产生什么负面影响。
然而朱瑞心里还是忍不住纠结。
一旦接受了自己真正的身世,他就会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的父亲是礼法上的伯父,母亲却是父亲曾经的未婚妻,伯父瞒着自己的弟弟,在弟弟在边疆抵御外敌时,私通了弟弟的未婚妻,还生下了儿子。可他的妻子因此派人刺杀他的情人和儿子之后,他却忍气吞声了,任由这个孩子在亲舅舅家里做了十几年受人轻视的庶子(当然也有可能是皇帝本来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而等到皇帝手握大权,不必再顾虑曹家人的反应时,他既没有给予曾经为自己生下长子的情人名分,也不肯放她成为弟弟名义上的女人,好让自己的亲生儿子获得一个相对体面些的出身。他既想把情人的遗棺葬入皇陵,长伴自己左右,又不想给对方名分,甚至还搞出了李代桃僵的闹剧……
这其实是因为皇帝要面子,不想自己死后的名声变得难听,不想让外界声讨自己曾经做过君夺臣妻、兄夺弟妻的丑事吧?
只是朱瑞一辈子要强。他不介意自己是萧明德的庶子,也接受了自己是燕王与已故未婚妻侍婢的私生子,但如今,要他面对自己其实是一位不负责任又厚颜无耻的君王与其背叛了深情的未婚夫的准弟媳私通而来的奸生子,他就觉得自己十分难堪了。
他紧紧地抓住了妻子的手,低声道:“我不想让人知道这种事……万隆都能打听到的消息,会有多少人知晓呢?他们会如何看我?事情要是传开了,外人又会如何看待我呢?!他们会怎么想父王,怎么想萧……我的亲娘?!他们会不会嘲笑父王被亲兄长戴了绿帽,还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奸生子为嗣,还有我的亲娘,在别人嘴里会不会变成了不知廉耻的女人?!在过去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她一直在被轻视着,这两年才好不容易有所改善。可是我的身世一旦传开去,那些人又会怎么说她呢?!”
萧明珠一生不幸,年轻早夭。婚事不是由她自己决定的,就连曾经是她未婚夫的燕王都没有真正怨恨过她,身为儿子的朱瑞自然也不能埋怨她什么。
在他看来,这个亲生母亲在她短暂的一生中,犯过的最大一个错误,就是轻率地相信了自己心爱的男人,在皇帝还不能掌握自己的前途与命运时,就轻易与他偷尝了禁果。倘若不是她与他未婚生子,在皇帝登基之后,她未必不能光明正大地入宫为妃,就象她的妹妹萧贵妃一样,而不是顶着不体面的名声,无声无息地葬身于城郊的山间,多年后还要顶着妹妹的名义,才能迁入皇陵。
她其实只是爱错了一个不敢承担的男人而已。
害羞
朱瑞为萧明珠不平。
如果静明师太不是执意要他认下这个母亲,以至于他出现了抵触心理的话,他其实一直都在为萧明珠不平。可如今他知道了她其实是自己的生母之后,这种不平的感觉就更深了。
他不明白,萧明珠为什么要放弃人品才华相貌身份相相出挑的未婚夫燕王,却挑选了身份有忌讳又不能给她承诺,在她死后也不能替她讨回公道的皇帝。
谢慕林也同样觉得皇帝是个不折不扣的渣男。
别说什么受曹家势力威胁,不敢爱不敢恨了,皇帝明明在曹家势大的时候,还能纳上三个妃子,生下没有曹家血统的儿子,怎么就不敢给死去的萧明珠一个名分,让她能不受世人流言蜚语所伤害了?!说白了就是怕被人说他兄夺弟妻、君夺臣妻罢了。
有胆子做,却没胆子承担因此而产生的后果,还不够让人瞧不起的么?
至于他答应了把亲生儿子送给弟弟燕王做儿子后,还要在朱瑞的生母身份上做文章,含含糊糊地不肯点明朱瑞是“前柱国将军之女、现柱国将军萧明德胞妹萧明珠”所生,说罢了就是不想让自己的女人成为弟弟名义上的妻妾罢了。为此他甚至还一再拖拉着不肯立朱瑞为世子,明明他把这个儿子记到弟弟燕王名下时,就该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把这个过继出去的儿子立为弟弟的继承人的。
至于在萧明珠随葬皇陵的相关事宜上,皇帝的做法就更叫人看不过眼了。
谢慕林都懒得再吐槽皇帝的各种糟心操作了,反正这个皇帝就是面上光,表面上看起来还算贤明,其实私底下的人品一点儿都不靠谱。他爱面子,惜名声,但又总是扭扭捏捏地做出破人三观的事,实在是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慕林陪着朱瑞抱怨了皇帝一番,便对他道:“这些事情皇上自己都不愿意叫外界知晓,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人胆敢宣扬出去的。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情,仍旧认定王爷才是你的父亲就好了。萧大小姐的际遇就够可怜的了,实在没必要为了让你能成为皇子,就连累她死后都不得清静,叫人说闲话。”
朱瑞捂着脸,轻笑了一声:“娘子不觉得……如果我成了皇子,身份际遇都会跟眼下大不一样么?”
“有什么不一样呢?”谢慕林不以为然地道,“四殿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人选了,其他皇子也不过是封个王爵,搬出宫去开府度日罢了。混得好的,还有希望获得新君的宠信,参与政务,受人敬重,即使是不能参与政务,也能过富贵闲王的悠哉日子;混得不好的,就只能空得一个亲王爵位——兴许连亲王都还当不上呢!然后一辈子都是宗室里不被人重视的边缘人物,只在重大节庆典礼时能穿着大礼服在人前晃一晃,其他时候就是个透明人,甚至连透明人都不如!倘若他敢搞事,惹得新君不快,一辈子被圈禁起来,也是寻常事!”
相比之下,朱瑞如今稳稳当当就能成为燕王世子,燕王慈爱,燕王妃也宽厚,妹妹永平郡主与妹夫小袁将军都是和气好相处的人。燕王府一家长住北平,不必在京城看新君与权贵脸色,也不受皇权与朝中重臣约束,手握大权,经济宽裕,自由自在,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将来做了燕王,也是有权有势的实权亲王。一般的皇子还混不到这个份上呢!要不是燕王的权势实在太诱人,皇室又何必一代又一代地把皇子过继来承嗣?!
无论怎么看,朱瑞都是继续做燕王世子对自己的未来更有利些。皇子的身份不过是个虚名罢了,对他一点儿好处都没有,还有可能令他陷入流言蜚语,让人背地里嚼舌头,连带的养父和生母都要叫人说嘴。
谢慕林从来就不去考虑丈夫成为皇子的可能,反而还十分郑重地劝他:“瑞哥,你可千万别犯糊涂!不要为了一个皇子的虚名,就去想什么认父的事。皇上看起来对你也没多少慈父之心,你顶多就是私下跟他说说话,哪怕是在他面前装几天孝子也无妨,但这件事……还是不要公之于众的好。若是可以,最好连四殿下也别告诉,免得他多心,将来猜忌于你!”
朱瑞捂着脸听完妻子的话,不知怎么的,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还呛住了,连声咳嗽不停。
谢慕林起初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见他呛着了,连忙轻抚他的后背,抱怨道:“好好的笑什么?我说的话有这么好笑么?竟然还能让你呛着?!”又替他倒了杯水,“好点儿没有?喝口水润润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