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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林 第439节

 

朱晟挑起了一边眉毛,轻轻笑了笑:“朕不管你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些消息……可这又算得上是什么证据?你就凭着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指控朕这个于国有功的亲王图谋不轨,挑拨皇室手足亲情,你真的觉得自己的做法没有问题?”

“消息虽然不能确定是真是假,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高阁老冷静地道,“况且臣也有自己的人脉,多少能断定这些消息都是实情。眼看着大行皇帝对圣上盲目信任,要让圣上为储君摄政,而圣上手握大权之后,就要兴刀兵,如此对社稷百姓有害之举,臣又怎能坐视不理呢?!”

朱晟淡淡地说:“这一条消息是假的。朕虽然有心要彻底断了北方敌国的国运,但还不至于鲁莽到倾一国之力去跟他们硬碰硬。自打他们的大将军王被俘,北国便陷入了内乱之中。不必大明插手,他们也会把自己折腾得伤筋动骨了。朕早有安排,让他们更乱一些,乱的时间更长一点,不仅仅是伤筋动骨而已,要他们元气大损,从此再也振作不起来,无法再对大明造成威胁。而这种事……虽说费时费力费银子,但还用不上举国之力,光是燕王府的人手就足够了。”

高阁老忽然听明白了新君的言下之意,不由得露出了愕然之色:“圣上的意思是……用间?!”

朱晟没有回答,只说:“此事乃是机密。高相心里有数就好,可别再告诉第三个人。倘若消息走漏,朕就要怀疑,你这位内阁首辅是否与敌国勾连了。”

高阁老立时板起了脸:“圣上慎言!臣对大明忠心耿耿,怎会做出这等数典忘祖之事?!”

虽然气愤于新君对自己的怀疑,但高阁老一想到自己最担心的事不会发生,整个人就放松了许多,看向新君朱晟的目光,也不象先前那么戒备与警惕了。

他低下了头:“是臣误会了圣上。”但他又马上抬起了头,“其实圣上也在利用臣吧?您让臣对那些假消息信以为真,一心在大行皇帝面前揭破您的罪行,不料却反而犯了大行皇帝的忌讳,令大行皇帝对内阁起了猜疑之心。因此……才会有圣上继位之事。若不是臣在大行皇帝面前行事失了分寸,您顶多也不过是替储君摄政罢了,绝不会有登临九五的机会。臣说得对不对?!”

朱晟淡淡地看着高阁老,没有说话。

效忠

朱晟没有回答,但高阁老却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果然如此……”高阁老有些失神地喃喃低语,“我竟然被算计了……是因为我习惯了与燕王府为敌,因此总把燕王当作坏人么?不……是我把人心看得太坏了。只要是皇室兄弟间起了嫌隙,为了皇位就必定会争得你死我活,这样的例子我看得太多了……我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是用阳谋夺取皇位的……大行皇帝那样多疑的性子,怎么就信了自己的兄弟?真的是因为一母同胞,情份便比旁人更深厚些,哪怕是有多年旧怨,也不会反目成仇么……”

他抬眼看向新君朱晟,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不,若是完全没有仇怨,新君又何必用这种近似于阳谋的方式来算计大行皇帝与他这个内阁首辅?同样是夺取皇位的方式,阴谋也好,阳谋也罢,既然“夺”了,那就不能算是忠臣了。燕王对大行皇帝并没有后者以为的那么忠心,他这个首辅其实没有怀疑错人,只不过是猜错了对方使用的方式罢了。

可正因为新君用的不是他以为的宫廷政变的方式,而是和平地哄骗大行皇帝把皇位传给了自己,他即使心中再不忿,也没有了反对的立场。大行皇帝凭自己的意愿,公开将皇位传给了亲弟弟而非亲生儿子,太后与宗室都没有说什么,外臣又怎么好反对呢?继续纠缠不休,只会显得他这个首辅不合时宜罢了。

既然新君没有倾举国之力兴刀兵、以至于危害到江山社稷的想法,高阁老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再跟新君过不去了。说实话,大行皇帝自己都不怕儿子的皇位继承权会被弟弟剥夺掉,他们这些外臣又何必替储君朱珞操心呢?据说原本的燕王世子、如今新封的燕王朱瑞,其实也是大行皇帝的骨肉,只是不为世人所知,就被大行皇帝暗中过继给了兄弟罢了。他与储君都非新君亲子,除非哪一天新君又添了皇嗣,否则谁做储君都是一样的。新君实在没必要为了这种事,就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易储。世间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并不多,一旦新君易储,人人都会认为他是为私心违背了大行皇帝的遗旨吧?

高阁老稍稍直起了脊背,打算要为自己稍稍做点努力,也免得连累亲朋好友与门生了。他表情肃穆地道:“圣上,无论您是否算计了老臣,您都是光明正大地坐在了九五至尊的位置上。这是大行皇帝心甘情愿交托到您手上的。老臣没有置喙的余地。老臣只希望,您继位之后,可以休养生息,少兴刀兵,让百姓能过得宽松一些。听闻北平政治清明,若是朝中也能如从前一般安稳顺遂,那就再好不过了。储君年幼,却聪颖好学,兼有孝悌之心。还望圣上对储君多加爱护,不要因为偏爱燕王,便对储君过于挑剔。大行皇帝信任圣上,才会让圣上为储君守住江山,圣上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大行皇帝的信任。”

朱晟微微笑了一笑:“你不需要用这种话来敲打朕,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朕是武人不假,但朕也是朱家子弟,知道自己的职责。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朕自然有自己的抱负。只要朕能实现抱负,其余杂事都是次要的。珞儿很好,只要他一直聪明好学下去,对朕敬爱,对兄弟友悌,处事公正,御下严明,必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储君。朕也盼着他能早日成长起来,好接过朕手中的重责大任呢。”

高阁老深深地看了朱晟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跪下来,十分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这是他身为臣子,对新君的承认。从今往后,朱晟也是他会效忠的君主了。

虽说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很快就会递上辞呈,告老还乡。可他还是会继续盯着朝廷,盯着新君的。他要确定,新君是否会信守承诺,管好朝廷,治理好国家百姓,把储君培养成材。

高阁老完成了这次正式的晋见,便以臣属之礼退出了乾清宫的正殿。回过身,他发现周围没有进来时见过的内侍与侍卫,倒是燕王朱瑞就立在不远处,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殿中的对话。

高阁老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上去。即使新君会信守承诺,他也不能忽略了朱瑞这个人。这是大行皇帝的庶长子,储君的长兄,如今还成了当朝唯一的皇子。他不但比储君年长许多,还素有文武双全的名声,又有军功,显然不是稚嫩的储君可比的。倘若他有心于皇位,只怕储君未必是对手。要是他们兄弟间暗地里斗,也就罢了,万一燕王凭着燕王府麾下的兵力,反攻京中,那可就大大不妙了!江山不稳,百姓受难,灾祸就近在眼前了!

于是高阁老客客气气地与朱瑞见了礼,然后便开门见山地问他:“燕王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回北平呢?若是等到大行皇帝百日孝满,只怕时间就太晚了吧?”

朱瑞一听就猜到他想说什么了,微微一笑:“我已经跟父皇商量过了,在京中守满三七的孝便要出发北返。后头的事情自有父皇与皇弟去料理,我是守边的藩王,自然要以自身的职责为重。太后娘娘也能体会我的心情,已是答应了让我们夫妻离开。我王妃已经在命人准备行囊了,不需要高相为了这点小事操心。”

高阁老仿佛没听出朱瑞话里的讽刺似的,又再问一句:“殿下是心甘情愿离开京城,返回北平去守卫边疆的么?您与太子殿下原是兄弟,论身份没什么不同,与当今圣上还更亲近几分。您如今距离储位不过是一步之遥罢了,真的没有别的想法么?要知道,燕王虽好,可退了这一步,未来便只能永远臣服了。您甘心么?”

朱瑞笑了笑:“高阁老。你好象总喜欢操心太多,觉得这个不是好人,那个也不怀好意。但凡皇室有父子兄弟,你就总觉得人家要同室操戈。可你既然觉得自己是最忠心耿耿的那一个,不惜将人家父子兄弟叔侄之间的情谊往坏里想,又凭什么认定我就是叛逆呢?”

他轻轻拍了一下高阁老的肩膀:“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说罢也不管对方如何回应,径自走近了乾清宫的正殿,再不理会呆立原地的高阁老想说什么了。

询问

朱瑞走进乾清宫正殿时,没有看到父亲朱晟。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东面房间有人影闪动,于是走了过去,果然发现朱晟在东次间窗下的宽大罗汉床边坐着。

朱瑞上前见了礼,又说了太子朱珞刚刚前来复命的事儿。

朱晟点点头,示意儿子在自己对面的座位上坐下,仿佛不经意地道:“你一直守在外头么?看见老高了?想必也听到了朕与他的对话吧?”

朱瑞端坐在罗汉床一端,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无论旁人怎么说,我只知道,父皇是光明正大从大行皇帝手中接过了传位诏书的。当时大行皇帝神智清醒,太后娘娘、太子殿下、宗室长辈、文臣武将……全都在场作见证。没有人可以质疑您继位的资格。至于那些没有证据的猜测或是谣言,终究还是猜测或谣言而已。”

朱晟笑笑,看着脸上表情有些紧绷的儿子:“这不是君前奏对,是你我父子间日常闲话。你不必紧张,也不必有什么顾虑,心里有什么想法,只管告诉我就是了。”

兴许是因为朱晟的语气放轻松了许多的关系,朱瑞的表情也放松下来。他很平静地回答道:“我没什么想法,就是觉得父亲做了皇上也挺好的。您有足够的才能与威望,不会输给任何人。更何况……大行皇帝对您多有亏欠之处,无论如何补偿您,都是应该的。”

朱晟微笑着听完儿子的话,轻声告诉他:“重林,无论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我都很高兴。我知道你听到了高相那些指控我算计皇兄的话。对此我只能说,我问心无愧。”

他坦然地看着儿子:“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朱瑞看着他的表情,神色也放松下来,微笑道:“这是当然的,父皇的位子来得光明正大,任谁都无法指责您!”

高阁老的那些话又算什么呢?朱晟与大行皇帝兄弟间的旧怨是事实,可前者都原谅兄长了,没有追究的意思,是高阁老认定他会心怀怨恨甚至图谋不轨罢了;朱晟把燕王府亲卫调来守卫西宫,也是事先请示过大行皇帝的,因为后者总疑心禁军侍卫们会有某个势力的耳目,而为了掩饰大行皇帝的疑心病,朱晟才没有把这次调兵的行动公之于众,这又算是哪门子的罪证呢?至于朱晟做了摄政王后便要兴刀兵北伐什么的……那就完全是高阁老自己在脑补了。

朱瑞一条一条地把高阁老指控父亲的话做了分析,最后得出的结论自然是高阁老不靠谱:“儿子很讨厌这个人,总是觉得皇家父子兄弟叔侄之间全无真情,必定会为了争夺皇位而斗个你死我活。倘若他是竭尽全力去制止这样的争斗,也就罢了,可他不是。他只是要从中选边站,然后尽可能让他所选择的那一边赢得轻松点罢了,能不起动乱是最好的,多死几个宗室外戚武将什么的也无妨,但文官们要安稳,要掌控住朝中大权,不能波及京城以外的地方。

“当中若有谁受了冤枉,他也不管了。为了达到目的,皇家兄弟父子之间即使本没有嫌隙,他也有可能要挑起两边的火来。虽然儿子知道他的一些想法是好的,本意也是不想让百姓遭殃,可依然忍不住要厌恶他!”

老朱家的子孙里,也不是人人都想要为了争权夺利去害人的!他们本来也是普通人,也会与亲人朋友和睦相处的。就象他朱瑞,虽然是皇帝之子,可他从小到大,就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国之君!也就是这两年才有了要做好燕王府主人的想法。他是真心想要辅佐弟弟朱珞成为一代明君的。无论做皇帝的是生父还是养父,他都没改变过这个想法。

他在萧家长大,从来就知道自己会是一个“臣子”。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爬到最高的位置上去看一看。

就因为秉承着这样的想法,朱瑞自认为是个人品正直忠诚的好人,对得住所有人。如今连朱珞都没有疑心过他,高阁老一个外人,凭什么就觉得他会生出谋逆之心呢?!就象父皇朱晟从来就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皇位也是大行皇帝主动让他继承的。高阁老凭什么怀疑父皇?凭什么摆出一副自己最忠心的模样,要求父皇做出种种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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