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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香拨 第46

 

“苏尼已经死了。”信使说,比起先帝的离奇驾崩,一个番僧的生死简直不值一提,因此他的表情很平淡,“老虎发狂伤人时,是他挡在了前头。”一个善于调伏百兽的人,却被自己养的老虎咬死了?李灵钧一怔。“所以宫里传得更玄了,有人说,他是效仿佛陀,以身施虎。还有……“ 信使的脸上露出疑惑,“先帝驾崩后,陛下命人去搜苏尼的禅房,在他的枕头下搜到了一件韦妃的旧拨子。郎君不觉得那个番僧长得有几分女相吗?所以宫人们又说,他是韦妃的转世,虎口下救人,正是为了报答先帝昔日的恩情。”李灵钧久久地沉默着,忽而一笑,“韦氏和先帝,真是……情深义重。”信使摸不透,“郎君也觉得,他是韦妃转世?”“兴许吧。”李灵钧他脸上的神情,似讥诮,又似感慨,“既然已经报恩随先帝去了,以后谁都不用再提韦妃这两个字了。”他推开厢板,轻轻透一口夜里清凉的空气。信使要退下,李灵钧提醒他:“内苑的滇虎性情狂暴,要尽数捕杀。还有,乌爨进贡的香、茶、药、还有一应器具,都不要再进呈御前,先封存在库房,留待查看。”翁公儒在马上竖起耳朵。信使疾驰进了漆黑的夜色里,他扭头去看李灵钧的侧脸——这半天功夫,翁公儒乍喜乍忧,心情很澎湃,李灵钧却比他冷静。“皇甫达奚有召皇甫佶回京吗?”“现在回京,不等于踏进龙潭虎穴?”翁公儒道,“他跟随韦康元在守剑川。”西岭横亘在月色中,这里没有长安的笙箫,只有静谧的山影,西番和乌蛮在山的背后窥伺。李灵钧道:“我们这趟回京,也不会久待。”翁公儒小心地凑近了车壁,说话听音,他知道先帝驾崩这事,乌爨是脱不了干系了。“正好可以借着弥臣国这件事,召各罗苏父子进京问罪。云南王世子宿卫,本来就是惯例……”“你觉得他还会自投罗网吗?”李灵钧挥手放下车帘。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伴白虎而行的女人。皇甫南。阿姹从寨子下了山。她看见罗苴子回城了,耀武扬威的。汉地正在举国丧,各罗苏也递了告祭的国书,但乌爨六部没人把它当回事,绣花衣裳照样穿,转转酒照样喝。弥臣亡国了,被掳回来一批安南奴隶,是要发配到丽水去淘金的。阿普笃慕高高地骑在马上,用鞭子把一个乞求的安南奴隶赶开。这一仗打都很轻松,他没怎么挂彩,但脸上很漠然。石城筑起来了,包围着碧鸡山。达惹对阿普笃慕的提议嗤之以鼻,但她在城下立了碑,用汉字镌了“拓东”两个字。阿普没有留意那两个字,把奴隶赶进了寨子,他就回太和城了,身后跟着他的娃子们,也裹着皮甲,举着弓刀。他们不嬉皮笑脸了,有了肃杀的味道。达惹把金雕从哀牢山请了下来,供奉在神祠里。阿姹看着达惹把肉干丢给金雕,在一旁不说话。金雕守在铁杆上,把铁链拽得哐啷地响。达惹脸上笑笑的,“好阿普,出息了,两个月不见,连声姑姑也不叫,拍拍屁股就回各罗苏家了。”她斜了阿姹一眼,“别拉着脸了,人家可没看你一眼呢。”阿姹的睫毛不安地抖了抖,她低下头,“阿苏拉则死了。”“嘘,”达惹的手指按在她娇嫩的嘴唇上,“死的是苏尼,不是阿苏拉则,各罗苏自己都不敢承认,你叫喊什么?”达惹显得无动于衷,“阿苏拉则心里,是没有乌爨的。你舅舅不提,我们不提,阿普才从弥臣回来,哪里知道那么多?“阿姹显得有点烦,“你别再打着我的名头,跟汉人虚情假意了。“达惹嗔道:“连名头都不能打,要你这个女儿,还有什么用?“达惹抛下肉干,把一只割了喉咙的鸡丢过去,金雕这才懒洋洋地振翅飞下了铁柱。达惹嗤道:”畜生,非要见血才行。“她脸色严肃了,”只死了老皇帝一个,姚州还在汉人的手里,咱们的仇,还没报完呢。“阿姹跟着达惹,回到了寨子里。白虎从葱茏的竹林里钻出来了,这半晌,它撒够了欢,毛乱了,眼亮了,浑身挂着苍耳子。达惹不喜欢白虎,因为它总是突然从寨栅里窜进来,扑在阿米子们的胸前,“鬼鬼祟祟的,像各罗苏家那个儿子。“阿姹瞟了一眼,看见白虎脖子上拴着支格阿鲁的木牌。趁达惹不留意,她把木牌摘下来,握在手里。来到竹林深处的河畔,阿姹解下头帕,在水里荡了荡,然后晾在竹枝上。她躺在地上,草木清苦的味道在蒸腾。阿普颠倒的脸在眼前出现了。眼睛很明亮,映着青绿的竹影,还有嘴唇,带着年轻人才有的色泽。他低下头,在阿姹的嘴巴上使劲亲了一下。没等阿姹跳起来,他解开皮甲,把她抱住了,两人在草地上打个滚,阿姹把阿普的衣领掀开,看见他的颈窝到胸口,都是紧绷的皮肉,没有新添的伤疤。他好像又结实了一点,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阿普摊开手脚,任阿姹在他身上来回摸索。他有定力了,不像以前,稍微一碰,就急躁得火烧火燎。阿普把阿姹乌黑的头发捋到耳后,说:“天还没黑,你怎么就来了?“阿姹想到达惹的话,心里不痛快,“为什么要等天黑,见不得人吗?““唉,白天不方便啊……”阿普放开阿姹,他安心地躺在草地上,黑睫毛盖住眼睛。从弥臣一路回来,他没功夫好好睡觉,刚合眼,鼻息就变缓了。阿姹静静地坐在阿普身边,把一片竹叶含在嘴里。叶子被她吹得像云雀儿响。阿姹也有很多娃子们都赶不上的本事,爬树、射竹箭、驯鹰,可她从不肯在外人面前显露本性。她继承了达惹的精明狡猾。阿普把她的手拉下来,放在胸前。阿姹望着他英俊的脸出了一会神,想到了寨子里涌进来的男女奴隶——那里头,也有年轻温顺,面孔漂亮的。她催促阿普,“你还没说,弥臣是什么样呢?”阿普不愿意去吹嘘打过的胜仗,也不肯抱怨吃过的苦头,“就是那样啰,没什么好看的,不像坝子上。”顿了顿,他说:“弥臣的人像羊羔一样,没有西番人那样凶恶。”阿姹把神牌挂回了阿普的脖子上,她嗔道:“刀剑不长眼睛,不要说的那么轻松啊。”阿普睁开乌黑的眼看着她,“打汉人的时候,不会那么轻松的。到时候我兴许还会受伤,你会心疼吧?”阿姹修长的眉毛拧起来。阿普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显得很无所谓,他说:“汉人换皇帝了。”阿姹的反应很冷酷,“皇帝那么老,早该死了。”“我听说,姑姑又张罗着要和韦康元结亲?”阿普脸上悻悻的。阿姹眼睛往旁边望,“韦康元和张芒查有旧仇……张芒查的外甥当初触犯军法,是在韦康元帐下被砍头的。这亲结不了,让汉人自己闹一闹,不好吗?”阿普把她躲闪的脸转过来,“阿姹,我不能姓段。姑姑不要我,你跟我回太和城吧。”阿姹扭了扭腰,她的固执不比达惹少,“施浪家很好,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那……”阿普搂着阿姹,开始蠢蠢欲动了。他往她耳朵里吹气,热乎乎的,亲昵得不像话,“咱们回寨子?姑姑不在?”他想阿姹那个罩着绣花帐的竹榻,上头铺着雪白细密的芦席,动起来吱呀响。“阿娘在。”阿姹咯咯地笑,“她说,谁敢再趁黑摸进寨子里,就叫白虎咬断他的腿。”“小阿姹现在吃里扒外了?”阿姹扯着他的耳朵,悄悄地揶揄他,“小阿姹比你识相,它现在姓段了。”

阿普很近地看着她,她的眼里也像河水,揉碎了金子,潋滟着波光。阿普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了,他忽然说:“阿苏拉则死了,你知道吗?”阿姹整个人愣住了。阿普的拇指还在她的嘴唇上,他下意识地揉了揉,说:“是你把阿苏引荐给蜀王府的吗?你知道他进京是去送死的吧?” 姹女妆成(十)阿普的目光定在阿姹脸上,相当的平静,带着点探究的味道。 阿姹没能躲闪,但她的回答还是显得勉强了,“阿苏……他去送死吗?” “阿姹,你那么聪明,应该想到了啊。”阿普笃定了,眼神也深了,“阿苏比我恨汉人。” 阿姹合着衣领坐起身,静了一会,她说:“你怪我了?” “不怪你。”阿普没有失魂落魄,也没有怒气冲天。他在从弥臣回来的途中得知了阿苏的消息,那股劲头已经过了。他把阿姹放开了,还替她拾起了头帕,“他不该把那个女人看得太重。”阿普话里有话,他对阿姹微微一笑,“有的女人,比男人还要无情和心狠。” 阿姹垂下睫毛。白虎凑过来了,她轻揉着它厚密的皮毛,“阿苏说,阿依莫死了……” “没有死。” 阿姹惊愕地抬起眼睛。 阿普只说了这一句,却不肯透露别的了。两人对着潺潺的流水,飒飒的山风,沉默之中,阿米子们的笑声传过来了,是达惹回来了。阿普主动推了阿姹一把,“你回去吧,被姑姑看见,她该生气了。” 阿姹系上头帕,但脚下没有动,她蹙眉盯着阿普——和他在一起后,她人也泼辣了,说话从不拐弯,“你那话是什么意思?” “就那个意思啊,有的女人,心狠的要命。”阿普眼里还有笑,带着揶揄,随即脸色就淡了,“但我不会像他那样,自己去找死。”他只说了这一句,就绝口不再提阿苏了。无忧城外浴血的悲怆在他身上没有踪迹了。 阿姹回到寨子里,看见达惹已经坐在堂屋里拿起了烟管。达惹见阿姹孤零零地回来,也惊讶地把眉梢挑起来了。 “早说了,男人靠不住了。”达惹奚落她,“你等着看吧,新皇帝继位,要怀柔,要联姻,各罗苏一家巴望着娶公主,所以连阿苏的仇提都不提。” 过了收成的季节,到库施了,加上灭弥臣的喜事,坝子上欢腾起来了,预备着祭神拜祖。到正日子,娃子们扛着用竹篾编的金龙,老毕摩摇着手铃,六姓的家主们聚集在哀牢山下,扎起了帐篷,烧起了猪肉,大把雪白的盐粒被毫不吝啬地洒在篝火里。 这种难得能在全族人前露脸的日子,男人都不肯老实坐着。一声…阿普的目光定在阿姹脸上,相当的平静,带着点探究的味道。阿姹没能躲闪,但她的回答还是显得勉强了,“阿苏……他去送死吗?”“阿姹,你那么聪明,应该想到了啊。”阿普笃定了,眼神也深了,“阿苏比我恨汉人。”阿姹合着衣领坐起身,静了一会,她说:“你怪我了?”“不怪你。”阿普没有失魂落魄,也没有怒气冲天。他在从弥臣回来的途中得知了阿苏的消息,那股劲头已经过了。他把阿姹放开了,还替她拾起了头帕,“他不该把那个女人看得太重。”阿普话里有话,他对阿姹微微一笑,“有的女人,比男人还要无情和心狠。”阿姹垂下睫毛。白虎凑过来了,她轻揉着它厚密的皮毛,“阿苏说,阿依莫死了……”“没有死。”阿姹惊愕地抬起眼睛。阿普只说了这一句,却不肯透露别的了。两人对着潺潺的流水,飒飒的山风,沉默之中,阿米子们的笑声传过来了,是达惹回来了。阿普主动推了阿姹一把,“你回去吧,被姑姑看见,她该生气了。”阿姹系上头帕,但脚下没有动,她蹙眉盯着阿普——和他在一起后,她人也泼辣了,说话从不拐弯,“你那话是什么意思?”“就那个意思啊,有的女人,心狠的要命。”阿普眼里还有笑,带着揶揄,随即脸色就淡了,“但我不会像他那样,自己去找死。”他只说了这一句,就绝口不再提阿苏了。无忧城外浴血的悲怆在他身上没有踪迹了。阿姹回到寨子里,看见达惹已经坐在堂屋里拿起了烟管。达惹见阿姹孤零零地回来,也惊讶地把眉梢挑起来了。“早说了,男人靠不住了。”达惹奚落她,“你等着看吧,新皇帝继位,要怀柔,要联姻,各罗苏一家巴望着娶公主,所以连阿苏的仇提都不提。”过了收成的季节,到库施彝族年节了,加上灭弥臣的喜事,坝子上欢腾起来了,预备着祭神拜祖。到正日子,娃子们扛着用竹篾编的金龙,老毕摩摇着手铃,六姓的家主们聚集在哀牢山下,扎起了帐篷,烧起了猪肉,大把雪白的盐粒被毫不吝啬地洒在篝火里。这种难得能在全族人前露脸的日子,男人都不肯老实坐着。一声声吆喝,篝火前头的空地上在摔跤,把松枝都给踹翻了,那上头拴着一个红润饱满的猪尿泡,预示着来年粮食丰收,人畜兴旺。白爨和乌爨,向来有点隔阂,连帐篷都不往一处搭。跟着阿姹的阿米子出去时,把帐帘掀起来了。阿姹叫她,“别遮——就那么掀着吧。”她坐在帐篷里,用手托着下巴颏,望着外头热闹的人群出神。一周围的树枝上挂着歪脖子的雉鸡、獐子,像黑压压的天兵,那是要等着祭祖用的。树影里是跳动的火苗。阿普喘着气,一屁股坐在篝火前,额头上挂着晶亮的汗。这种尽情放肆的日子里,他没法矜持,总有人不服气,想要上来跟他摔一跤。阿米子们热切的眼神看着,阿普没留情,把木呷摔到河里去了。在木呷死搂着阿普脖子的时候,观战的各罗苏皱了眉,咳嗽了一声。这欢喜的日子里,各罗苏的脸色是灰败的,被篝火映着,他突然显露了老态。萨萨没有来。达惹是会伤口上撒盐的,她倒了一杯苦得吓人的钩藤酒,递给各罗苏,嘴上笑道:“阿哥,你没种。”各罗苏阴沉地看着她,“男人有没有种,豁开肚子才能看到,不是挂在嘴上的。”他接过了酒,一口气喝干净了。烈酒把各罗苏眼睛烧红了,他想到了萨萨在枕头上哭诉的那些话,有些后悔叫阿普笃慕去了矣苴和城。各罗苏软了语气,对达惹说:“你阿哥就剩一个儿子了,你不要害他啊。”“阿哥你说的什么话啊。”达惹咯咯笑,很得意,“我倒想让他听我的。”男女们都坐下来了,围着篝火,吃火草烟。这也是爨人的习俗,伴着歌子,把一根烟管传递着,谁对不上歌词,就抽一口,下一个轮到的人,嘴里沾了异性的唾沫,比吃了石蜜还要甜。快活的歌声里,老毕摩盘腿坐下来了,从怀里掏出一截骨头——那是羊的肩胛骨,他要做羊骨卜了,卜收成好不好,人畜旺不旺,是不是宜嫁娶,忌举丧。达惹把老毕摩摩挲羊骨的手按住了,她那双常年浸淫在酒里的眼瞳很亮,“ 你卜战事。”各罗苏笑着被酒呛了,“仗已经打完了,还卜什么?”老毕摩举着羊骨,面无表情,“西,还是东?”“东。”毕摩低下头去了,用满是皱纹的老手把艾绒捻着,揉着,吐口唾沫,细致地铺在了羊骨上——那上头的肉早被他剔得干干净净,雪白溜滑,像玉。“羊眼明,羊心诚,吃百草,会显灵……”老毕摩嘴里念念有词,他把艾绒点燃了,徐徐烤着羊胛骨。羊骨上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达惹和各罗苏一起凑上去,看见笔直的十字纹,像交错的剑戟,那是吉兆。“阿哥,怎么样?”达惹脸上迸射出凛然的杀气。各罗苏摇晃着碗里的钩藤酒,不说话——达惹留在六部太刺手了,叫她去探一探汉人的虚实,也好。阿姹走出帐篷了,系着银流苏的腰带,她在乌爨的男女中坐了。传递的山歌停了,烟杆落在阿普手上,他看着阿姹,吸了一口浓浓的烟,喷在阿姹脸上。阿姹没扭捏,把烟嘴也含在嘴里,吸了一口。这是她第一回 吸云香草,阿姹没料到它的味道那样苦涩,她的脸都皱起来了。想到每晚用烟杆和酒葫芦消磨时光的达惹,阿姹失了一会神。坐在她右手是浪穹家的儿子,他迫不及待地接过烟杆,然后装模作样地翻了一会眼睛,说:“我对不上来了……”话音未落,烟杆被阿普劈手抢过去了。浪穹家的气红了脸,“你也想把我摔到河里吗?来啊,比一比啊!”场上起哄了,坝子上青年男女争风吃醋是常事,但阿普公然为了女人打架,还是头一回。浪穹家的把袖子卷起来了,他也有一副健壮的身躯,胳膊上鼓起的肌肉像金子一样发亮。阿普把烟杆别在腰后,他没理会摩拳擦掌的浪穹人,而是对着阿姹展开了双臂。阿姹愣了,阿普也会跳弦舞。他抖起肩膀,扭起了腰,动作一点也不生涩,还很舒展灵活,也不是女人那样婀娜,像振翅的鹰,像筑巢的燕——那几年肯定常和阿米子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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