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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元集第01回贡副使宽恩御变康

 

诗曰:

好事多磨最可怜,春风飘泊几经年。

戎间且有生香地,世上偏留薄命天。

假到尽头还自露,疑从险处更多缘。

毫端尚有余思在,他日新声待续传。

词曰:

天与良缘成美眷,颠倒漂零,讨的春风便。铁石盟言终不变,黄尘塞草经磨炼。金革销沉红粉艳,百万男儿,拜个多娇倩。亲拥貔貅经百战,虎头幻出佳人面。

右调蝶恋花

这两首诗词是道那全部的关键。大率婚姻一节,迟速险易,莫不有类。若月牍果裁,红丝曾系,便流离险阻,颠倒错乱,迟之岁月,隔之天涯,甚而身陷龙潭虎袕,势分敌国寇仇,也毕竟宛宛转转,自然归到聚头的去处。苟非天作之合,纵使男欢女爱,意密情坚,才貌门楣,各投所好,或千方百计,挥金购求,甚有父母之命既专,媒妁之言更合,欢欢喜喜,道是百年姻眷,谁知百辆迎门,恰好三星退舍,究竟事终伏变,对面天涯。所以人谋愈巧而愈拙,乐境愈遭而愈非,足见造物所施,往往出人意表。甚有一种极恬淡、极平易的人,其平日所为,皆性分中事,并无一点妄为之心与智巧之习,即以当声色货利之间,富贵显荣之遇,一毫无动于中,即以处患难生死之际,兵刃反侧之余,亦处之不惊,而安之无怨。这等才是个有学问、有躁守的丈夫。然而世人各逞其智能,各矜其伎俩,莫不窃笑此种真丈大为守老瓮牖的人,如朽木腐草之不足数。然天道好沉默而恶聪明,爱宽厚而厌苛刻,故往往祸中得福,绝处逢生。至于遇合之间,婚姻之际,以及功名之数,虽艰难折挫,终有极妙的收成。那些弄尖酸、使巧计的,千谋百算,想碎心机,意谓巧夺天孙,智穷造化,谁知恰恰的转与别人做便宜了。所以在下今日造这部,原不专为取悦世人耳目,特与聪明人谈名理,与愚昧人说因果。但今稗官家往往争奇竞胜,写影描空,采香艳于新声,弄柔情于翰墨。词仙情种,奇文竟是滢书;才子佳人,巧遇永成冤案。读者不察其为子虚亡是之言,每每认为实事,争相效学,岂不大误人心,丧灭轮理!今日与看官们别开生面,演出件极新奇、极切实的故事,寓幻于侠,化滢为贞,使观者耳目一快。然不必尽实,亦不必尽虚。虚而胜实,则流于荒唐;实而胜虚,则失于粘滞。何也?盖笔非董狐,事多假借。譬如昔人事迹,岂无暧昧不轮?若竟为昔人护过,便似寿文墓志,挽述颂祝之谀文,而非劝惩警世之书了。岂非与昔人面目相去千里!若据事直书,则未免招后人怨尤,犯时事忌讳。惟是易其姓名,混其出处,虽行事俨然在目,似与昔人风马无关。是转将实境仍归向泡影中去,不留些子挂碍,使色相皆空,但见天花乱坠耳。

待我如今先说件最切近的新闻,把来当个引喻。这节事不出前朝往代,却在康熙九年庚戌之岁,苏州吴江县。离城数里,有个乡镇,叫做耿村,民房虽不算稠密,却原有数百余家。这村中有个轻薄少年,唤做魏二。父母单挣这个种儿,家内尽是温饱。但这魏二生性乖滑,不肯务本,去学那躬耕力穑的事,一味习于游荡,博酒呼卢,与十来个恶少酗赌成群,窥看人家闺阁,奸犯人家妇女,若事招非,久为乡人所厌恶。年已十八九岁,父母见他不肯学好,也不曾打点与他议亲。他却虽没有老婆,若论女色,倒也尝过百十多次。邻居有个女儿,叫做殷胜姐,生来却有四五分姿色,倒也不象个乡间生长的,反是轻薄戏谑,妆腔做样,见了人家俏丽后生,便眉来眼去,调引勾挑,虽是未出闺门的黄花女儿,早被村中那些狂荡少年取乐个无忌惮了。就是魏二也时常有一手儿,心下想要娶他做老婆,便好长久受用,几次在父母面前恳求,他父母知是个没正气的歪货,执意不肯扳他。过不多时,那殷胜姐已许了近城一个开布店的许十一官。这许十一官为人却忠厚诚悫,本分经纪,绝不务外。看官,你道那许十一官这样一个好人,为何误配了这滢物,天理如此报他?不知天意最巧,后来才见造物的妙处。

却说魏二,正值新年初三往城里游玩了回来,只因亲眷人家留吃了些酒,天已抵暮,到家尚有半里多路。忽抬头见一家门缝里立着个极美丽的女子,年可十五六岁,生得异常娉婷,天然秀媚,绝非乡村物色。魏二见了,魂飞天半,暗想到:“我日逐在此经过,从不见有这样个妙人儿,今日怎忽然遇此?我若得这样一头亲事,便千嘱万嘱了。只不知是那一家的?此时新年光景,家家闭户,一时辨不出。走过了几家,覆身转来,仔细一瞧,才认得是训蒙顾先生的女儿顾一姐。他虽是寒素人家,却规矩最重,平日问绝不轻易到门首盼望,只因这日,父亲也同几个朋友到城中寺院里游玩去了。一姐因同母亲在门首闲瞧片时,不想被魏二一眼看定,偷油本相都露出来。母女二人见魏二嬴奸卖俏,忙忙的把门关上,往里头去了。魏二没法,只得回家。日夜摹拟,茶饭也无心去吃,想得痴痴呆呆的,终日坐着叹气。父母见他这样光景,再三盘问。魏二正要发泄,遂把正月初三见了顾一姐的说话从头说了,又道:“爹娘若不娶这一位好女儿与我做亲,我就跳到太湖里死了。”父母是独养儿子,未免溺爱,转宽慰他道:“儿啊,你年纪长成,做爷娘的巴不得娶房好媳妇,明日就央媒人到顾家去说便了。”魏二听了这话,喜得心花顿开,连夜自到媒人家里,叮嘱一番,又许他另外相谢。次日媒人将命而往,顾先生夫妇但知魏家殷实,却不晓得魏二是个浪子。顾先生终是斯文诚悫的人,也不到邻里访问,竟自允了。魏二千欢万喜,准备纳采行聘,一一从厚,顾家落后才知魏二无籍,然已懊悔不及,无可奈何。

不料是年恰值水荒,二月间霪雨连绵,直至五六月尚不肯晴,不但春熟全坏,无论高低田亩俱一望汪洋,并土岸疆界俱没在水中三四尺了,沿河人家,船都撑到家里。魏二不管年岁凶荒,却苦苦催父母毕姻。父母拗他不过,只得拣了六月十二迎娶过门。恰好邻居的殷胜姐也是这夜许家来娶亲。

那魏二巴到黄昏时分,发轿起身,花灯鼓乐,迎到自家门首。你道奇也不奇,魏二在花烛之下,正待交拜行礼,忽听外面唿喇一声响亮,如天崩地塌一般,四下喊声大震。你道为何,原来是夜疾风暴雨,太湖水决,从半空中冲涌而来。霎时间,耿村数百余户尽淹在波涛中去,可怜万千生命噍类无遗,庐舍什物尽皆漂散。转眼间,尸横遍野,鬼哭人号,民间所厝灵柩,俱顺水而下。有时事诗六首,备载于此。

其一:

水沸吴天路正穷,荒城禾黍吼秋风。

尸横野草青磷遍,柩涌奔涛白骨同。

入劫可怜千顷尽,救荒无策万家空。

伤心四境真蒿目,落日千山有断蓬。

其二:

荒村烟火失林皋,耒耜无烦胼胝劳。

盛世不闻天雨血,江城今见地生毛。

追呼已暂宽民隐,蠲赈犹难逮尔曹。

草野幸能逢圣主,侵渔早已戢奸豪。

其三:

流离转徙更难堪,时事艰危岂易谈。

江汉水光连亩浍,闾阎菜色满东南。

尘生甑釜虚炊汲,泥涨堤塘绝荷担。

最是上官怜岁歉,郇庖久已谢肥甘。

其四:

循良辗转恤民艰,勘亩亲行绝弊端。

白日饥民哀孔道,夜深疫鬼哭郊坛。

移民移粟今犹病,多黍多畲昔尚难。

纵使病——能群虑,疮疣宁遽起凋残。

其五:

卖儿乞食遍街坊,目击无依犬可伤。

少府金钱颁赈济,太仓玉粒咸输将。

转移沟壑诚何忍,迫胁萑苻岂易商。

欲绘流民图进告,太平天子正当阳。

其六:

回天无术点金难,此日三吴正倒悬。

鸡犬萧条应有泪,苍生憔悴欲无烟。

江淮遍下推荒令,郡邑分输赈粥钱。

料得灾民能就食,一时遐适尽喧阗。

其时魏二及邻居殷胜姐俱逃不出动数中了。惟顾先生夫妇终是读书人有主意,一闻水决,各各奔出户外,大家抱着一扇板门,及至水来,任其东打西漂,却不伤性命。是夜,许十一官老早准备下乡迎亲,直至更余尚不回来,心下着疑。正走出门,从桥上一望,只见水光浩渺,哭声隐隐,吃了一惊,知是水决,反立定主意呼唤救人,一时间惊动了准千准万的人,大家捞抢东西,那里肯救人性命。许十一官只得自己跑下桥来,跳在一只船头上,两手搀人。不多时,扶救了四五十人,又一把搀去,却是个少年女子,不好也撇他在岸上,反叫人领到家里。自己又捞救了三四十人,方才回来。叫丫头拿干衣服与这女人换了,见美丽非常,细细问他来历,你道这女子是谁,原来就是顾一姐。许十一官听说是好人家,待之以礼。顾一姐便恳求许十一官访寻他父母,并魏家消息。正好许家娶亲人会水性的奔了回来,报说殷家俱已漂去。至赖有知音。何期天意尚浮沉。功名虚往世,慧业异来今。未拟成均淹骥足,偏于润下投簪。闻言不觉义何深。饶他罗刹面,奋我圣贤心。

右调临江仙

话说那少年姓康,名伊再,字梦庚,乃是浙江温州府平阳县人。父亲康燮,字调臣,与贡鸣岐同年进士,初任行人司,秩满,迁户部主事,年近五旬,尚未有子。是年正值会试,康燮分校经闱,取中虞鼐等十八人,皆一时知名之士。朝议以为得人,将康燮加俸一级,升吏部员外郎,未几,又升江西督学佥事。到任之后,公明廉直,振拔孤寒,绝请托奔竞之门,杜躁进夤缘之辈,上台无不推重。

是时临江府有个府学生员,姓伊,名长庚,高才博学,深识远见,为文则沉郁雄茂,古劲闳肆,卓然大家,积学有年,几及耳顺。无奈是时文风卑弱,至若录科小考,尤清空浅薄,一往锐利者尽皆列于前矛,即南宫棘省亦无不以此种文字为利。至若伊长庚的文字,虽精当无俦,反嫌障滞。每逢宗师科岁,仅置三等,偶或-列二等,到省觐时,又以深奥不通今为弊,往往落于孙山,若想要考在一等之内,是断断不能的了。然他志向不怠,自信益力,埋头刻苦,鬓发皓然。

康燮正发牌科试临江,出了个“不违如愚”的小题。作者纷纷以挑剔为胜,伊长庚是理学家,未免板重,又置三等。发落之时,伊长庚跪到案前,哀号涕泣,恳请出题覆考。康燮抬头一看,见是个白发老儒,心中暗自好笑,便道:“本道试士,愿为朝廷得人,故鉴别甚公,持衡无弊,你文字不佳,姑象劣等,已属本道优容,为何辄敢鼓噪?”伊长庚哭禀道:“太宗师具眼自是不错,但生员果然不通,即褫革亦且无怨。可怜生员弱冠采芹,即潜心古学,笃志纯修,沉埋四十余年,蹇遭屈抑,志不得展。幸遇太宗师文光遐被,慧鉴澄清,士林望为福星,茅茹咸归月旦,意谓夹袋可容,盐车得骋,不料又蒙轮弃,则今秋之望遂绝。若生员年未迟暮,尚冀将来。今生员老矣,此科失足,精神不能复振,可不负一生苦学,将老死瓮牖间耶!若太宗师必欲见遗,愿触死宪庭,以释四十年儒冠之恨。”康燮听了这一席话,转打动怜才的念头,叹道:“年高不怠,其志可嘉。”因拈过笔来,就出一个题目,乃是博学而笃志一节,就令他当堂构笔。若果然文理精通,自扳为优等,若仍是平常,不许来再混扰。伊长庚听了大喜道:“蒙太宗师垂情,生员当另出手眼,以见胸中抱负。”接下题目,见是个大题,一发欢喜,就在旁边一张小桌子上,平心静气,异想天开,也不思索,也不起稿,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呈到案前。康燮见他下笔敏捷,已信是真才。及展观所作,觉精采浩翰,渊博凝,俨然大儒气象,一扫油腔滑调,不觉喜动颜色,拍案叫绝道:“贤契负此俊才,可惜为时流所误,屈抑至今,使人有学海遗珠之叹!”遂大加评点,拔置一等乃神物,岂能终抑?想龙头定属老成,贤契益当自勉,勿负老夫之望。”伊长庚答道:“多蒙太宗师属念,特恐功名利钝,非文章可必耳。”康燮道:“贤契放心。今科本省主考官虞鼐,乃老夫本房中试,由翰林院庶吉士点定,最有才情。当作柬相属,定使扳为首卷。”伊长庚十分感激道:“太师培养之恩如此高厚门生自愧谫劣,何能当此隆遇。”康燮转留他用了小饭,又赠些乡试的盘费,方才出来。有诗曰:

青衫白发老雄才,今日文章面目开。

纵使秋风能借力,不知天意属谁来。

康燮又欲按临他郡,只因夫人已怀孕三四个月,不便携带同行,遂封锁了内衙自去。

却说虞鼐钦点江西主试出京,在路得了康老师书札,已自留心,到得省闹,关防慎密。

伊长庚进了头场,七题入手,一气挥成,文思愈加精采,自觉得意。帘官披阅之下,觉此卷另有风骨如泰山河岳,视诸生卷皆莫能及,遂拟首荐。虞鼐暗暗使人到经房窃探,闻伊长庚头场已中,便已安心。谁知天定胜人,最难意料。至次场论判,指陈时弊,尤切实详明。正稿俱完,忽见个苍蝇飞在卷上,伊长庚恐怕污了墨,忙将衫袖一拂,不期撩着了烛煤,落在卷上,烧了一个大孔。伊长庚气得-胸跌脚,仰天号叫道:“罢了,天绝我也!”遂收拾笔砚,叹了口气,含泪出场。

却说虞鼐,试毕三场,取定数额,唱名填榜,却因前日都是嘱托,便一心注定伊长庚的名字,遇文字口气想象的,都拔了魁首。及至唱过十名,只是不见,忙叫住了,挨查卷内,将伊长庚卷拔在前些。谁知挨拆到底,并无此卷,自己惊讶。随查未中试落卷内,仍是不见,及细查经房,只有头场,并不见有二三场卷,诘问外帘,始知二场卷坏,已贴出了。虞鼐不胜叹惜,众帘官尽为扼腕。

不料伊长庚是夜出场,回到下处,呕血数碗,水粒不进。下处着急连忙叫只小舡送他回家。

此时康燮考毕了九江府,计及夫人胎孕已将满足,仍回临江。闻知伊长庚下,亦为韵事。”康梦庚并不推辞,展过一幅素笺,提起笔来,做一首七言绝句,递与贡鸣岐。贡鸣岐接来看时,见上面写着道:

玉为标格水为神,浪说重阳送酒人。

君莫笑他寒彻骨,一朝变化是阳春。

贡鸣岐看完,拍案叫绝道:“妙哉!不惟用意清新,而且运思灵巧,风骨机神,映带秀绝,却自不经人道。贤侄实禀天地之灵,非复人间烟火,那得不令人折服!”康梦庚谢道:“蛙声蚓调,妄玷蚤坛,实自不揣。老年伯不加斧削,反辱揄扬,是不屑以子侄之礼训诲卑幼乎?”贡鸣岐道:“诗文声价,自有定评,贤侄何必多逊。”说罢,袖着两诗,自往后边船里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词曰:

雪艇赓诗,玉笺作配谐鸳侣。痴情如许,自有关心处。煞恁辞推,生恐桃源误。休疑阻,锦屏开处,一见如心素。

右调点绛唇

话说贡鸣岐袖着康梦庚所作的两首雪诗,径到后边船里。刘氏夫人接着道:“残冬岁迫,河冰不解,为之奈何?”贡鸣岐道:“此属天时,非人力可强。总是残岁不多日子,索性在扬州过了年,新春自然和暖。但今日天气严寒,雪势甚大,女儿从未出门,恐受不得这般辛苦。”小姐道:“重帏叠障,不甚寒冷,爹爹勿虑。”刘氏笑道:“相公却怕女儿寒冷,他不呵冻弄笔墨哩。”贡鸣岐问女儿:“我儿,如此严寒,不吟弄些什么?”小姐道:“孩子闻见外面塑两上雪人,因在窗子里觑着,果然相像,因戏咏一律,正欲求爹爹改正。”说罢,便在案头取出诗笺,双手递与父亲。贡鸣岐接诗到手,展开一看,其诗去:

丰姿明莹两飞仙,玉骨冰肌望俨然。

白面缘知难傅粉,素衣何事乱装绵。

披霜晓出应联屐,带月宵回却并肩。

对面只愁空皓首,春风流作泪珠圆。

贡鸣岐看完,大喜道:“我儿诗才直如此俊雅,比前更胜了。”便也在袖中摸出康梦庚两诗,递与女儿道:“这两笺是个浙中少年所作,一首是咏雪,一首也是咏雪人的,故特带来与你看看,不知可也好么?”小姐接来展玩,只觉清新宕逸,因赞道:“此二作空灵婉秀,不假烹炼,而天然工丽,真绝构也!”贡鸣岐道:“此诗与我儿所作优劣何如?”小姐道:“二诗绝大手笔,真英年之龙虎。孩儿顽稚无才,勉为牵扭,何敢与之比并?”贡鸣岐道:“观我儿之诗与此两笺,实不相上下,汝亦不必多逊。今日正有一事,欲与夫人、孩儿说知。”便从首至尾将康梦庚所述之事,如何与娄仲宣报仇,如何杀死屠一门,并如何在京口驿前遇着,与自己如何嘱托邢天民审雪的事,细细述了一遍。夫人、小姐惊叹道:“怎小小孩子家,有此大丈夫的气节!真是世人罕有的了!”贡鸣岐道:“你道那少年端是何人?却就是我同年故友康燮之子,今年才一十三岁。他五岁即善诗文,少具侠气。”遂又将所闻康燮得子之故,与少年游泮的话,又说一通。夫人、小姐道:“这等说来,竟是前生慧性,是个神童了。”贡鸣岐道:“他天聪所发,不学而知,真有国士之风,异日必为大用。故此不忍见遗,特邀他到我舟中,同往山东赴任哩。”夫人道:“如此甚好。可就令他陪伴我儿子读书,也学些好样子。”贡鸣岐道:“就是方才这两首诗,是我命他即席构就的,不道我女儿亦有同心,可称双绝。今日欲与夫人商议:向来为女儿觅婿,无一佳者,今此子才既空群,貌尤出众,且是故人之子,以吾女之才,差可相匹。若舍彼他求,安能有此佳客?意欲招之为婿,不识夫人意下如何?”刘氏道:“门楣才貌既皆可称,可许则许,相公当处为主,勿问于我。”贡鸣岐听了,便忻忻然袖了女儿的诗,竟往前边船上,来见康梦庚了。有诗云:

少小同矜赋雪才,春风应自仗诗媒。

谁言半幅红笺子,不及温家玉镜台。

贡鸣岐向康梦庚道:“适才贤侄咏雪之诗,固已出神入化。老夫有女,年才十三,粗知文墨,强效吟哦。老夫即以贤侄之诗命其讽诵,不道他倒先做下一首,虽不能及尊咏之妙,然文理也还明白。老夫特送来请教,幸为之改削。”康梦庚听了道:“原来小姐工于文翰,小侄才浅,安能窥其万一。”说罢,接来看了,不禁喜跃道:“小姐此诗清真婉雅,觉有异香沁人肌骨,真乃旷世仙才。小侄鄙琐庸姿,对之自觉形秽。”贡鸣岐道:“老夫观贤侄佳篇固自无敌,今小女陋作亦不多逊。老夫今日虽非有心,亦岂无意?因商之老荆,特有句不知分量的语言相渎,但不知贤侄肯听与否,故不敢便说。”康梦庚躬身答道:“小侄蒙老年伯何等雅爱,何等深知,感恩知已,莫过今日。况长者之命,卑幼所不敢辞。老年伯倘有吩咐,自然遵从,敢有违逆之理。”贡鸣岐道:“实不相瞒,因小女尚乏佳配,选之有年,无一惬吾意者。今见贤侄英姿豁达,殆非凡品,故不揣寒门,谬希攀附,不知可否?”原来康梦庚平日自骛上宿,词苑华宗。贱妾少孤女子,僻处邗沟,谬辱大君子枉驾,方将拜而受教,何必逊此一坐?”康梦庚再三谦谢,只得面西坐下。郡主自移一位,朝内陪坐。女侍献上香茶点茶之物,人莫能识,食之,但觉甘美可爱。连献三茶乃毕。郡主开言道:“先生台姓大表?何方贵籍?青庚几何?何由至此?”康梦庚答道:“年才一十四岁。少游四方,近客山左。今秋闱伊迩,因驰辔而南。路经贵里,忽为天雨所阻,思欲得一避雨之地,实不知郡主变。

右调天仙子

玉如小姐闻父亲被难,自想生平习武,颇得精义,今日不一展用,更待何时,便往狱中与父亲说知,要代父立功,请释前罪。冯我公立止道:“小小女儿家不知兵家利害,妄欲出军,万一不济,身命所关,岂可儿戏!”小姐道:“杀身事小,救父事大。难道坐视父亲遭此缺陷不成?”冯我公道:“虽是你一点孝念,只恐徒为无益。况贼人善弄妖法,女子家如何可以取胜?”小姐道:“成败虽有天数,但我与贼人仇不共戴,何敢惜此微躯,任其骄悍?且尽人力而为之,未为不可。”便转身回府,具情各宪。上台俱怜他孝心,尽皆允从,给与五千军马。

小姐亲赴教场点齐,明早出城讨战,坐马提枪,雄风赳赳。沈昌国闻知,率领贼众迎敌,正遇玉如小姐。见是一员女将,美若天孙,身子先酥了半截,只一眼觑定,提着把刀,不忍便战。被玉如小姐大骂道:“好大胆贼奴!王师声讨,尚不引领受诛,还敢抗延时日?”沈昌国笑道:“小小裙钗有何本领?我不忍杀你,你可速速投降了,封你做个压寨夫人。”小姐大喝道:“贼囚!死在眼前,还敢胡说!”两下刀枪并架,金鼓震天,三军踊跃,杀声腾沸。沈昌国只目荡心迷,依依恋恋,战才数合,被玉如小姐觑个破绽,兜胸一枪,连鞍带马扑翻在地。好个积年巨盗,一朝命畀裙钗。小姐正挥兵乱砍贼将,只见后队已到。凌知生一马当先,-枪直取,玉如小姐往来招架。又战十余合,怎当小姐阵法精通,凌知生力不能支,只得又念动妖诀。一霎时,疾风暴雷,旗鼓毁折,灰砂四卷,路径昏迷。玉如小姐刚欲转身逃遁,只见半空中有万千石块,如拳头大小,劈头劈脑打来。小姐满身受伤,拼命而走,单骑逃回城中,那五千士卒并无一个生还。

督院将冯氏父女功罪奏报朝廷,敕下兵部会议。兵部覆本云:

冯雨田失机陷阵,先经臣部会拟在案。今冯雨田嫡女玉如,熟谙兵法,能代父立功,渠魁授首。据该督题报前来,敕臣分别议处。该臣部查得冯雨田嫡女玉如,忠孝两全,立功汗马,虽全军覆没,功在臧等。然一-裳而靖萑苻原属仅事,且冯雨田历战有功,忠心可悯,合邀天恩宽恤,准复原官,免其前罪可也。

疏上,奉旨将冯雨田免罪,降原职三级,调任江南苏州卫指挥使。

冯我田既得出狱,如死复生,一面料理任内事务,一面收拾往南到任。因对女儿说道:“我一生汗马,血战多年,为朝廷竭尽心力,未尝少有失事。今不幸遇此黠贼,用个妖术军师,致我无端受谴。此去江南,路越数千,离家不啻万里。我年已老,死生听之天数,只你小小年纪,未曾许人,累你相依万里之外,间关道路,跋涉维艰,使我好生不忍。”玉如小姐道:“爹一身报国,今且罹此缺陷,儿虽女流幼稚,岂肯让志男儿,作此娇养之态。情愿死生相傍,或可立功异日,仍冀荣归故乡,方是孩儿志愿。”冯我公听了,转加赞羡。

父女计议停当,束装秣马,择吉起程。上台重其忠义,仍给与火牌勘合,逢驿起夫,一路仍不冷落。到了苏州,各役迎接上任,因为降官,不敢轻忽,依旧旌旗轩盖,仪从森严,诸将肃然听命。到任之后,冯我公一切荣苦皆身先士卒,于是德洽军心,无不欢呼感戴,有诗云:

沙场百战起疮瘢,海角天涯谪一官。

万里关山乡思隔,仅余清梦别长安。

逾年之后,冯我公郁结成疾,医药不效。一日,唤女儿玉如吩咐道:“我因降调下僚,闲处内地,上不能报效朝廷,下无以铭勋身后,碌碌一生,虚此岁月,因而忧愤得病,自觉不起。但汝幼年弱女,并无伯叔兄弟可以相依,且家乡万里,关山阻隔,生不能归,死不能讣,汝又姻事未谐,身无所托,不能早为诺聘,担误你身子,皆是我之过咎。然迟速亦自有命,汝亦不必怨怅。我若死后,可即将棺柩焚化,拾取骨殖,倘可携归埋葬,虽不能生还故乡,也使我魂依桑梓,我愿足矣。稍蓄薄俸,尚可衣食数年,但汝女流,茕茕无倚,可迁居别业,节慎固守,也还不致冻馁。我的陰魂谅无拘系,自然早晚护佑。倘人家求你亲事,苟门户相当,便该允诺,不可仍前拣择,以致无归。”说罢,泪如雨下,哽咽不能成语。玉如小姐见父亲说出尽头话来,就如尖刀刺心,放声大哭道:“爹爹宽怀保重,病尚可起。万一忧烦增病,倘有三长两短,丢我一身,千山万水,如何下落?”冯我公道:“我岂忍割舍?只恐大限临头,不能自主。汝但洁清持身,与父母争得口气儿,我便瞑目。汝巾帼丈夫,自不消我嘱咐。诚恐匪徒有侮,变出意外,须善自保护,毋为旁人所讪。”俄顷,痰块上壅,喉气闭塞,瞑然而逝。小姐肝肠摧裂,惨哭失声。诸幕佐进衙探问。见此光景,无不酸楚。

一切衣衾棺敛皆玉如小姐身为孝子,独立支持,事事如礼,外人无不敬羡。到三七之后,治丧举殡,诸上司皆有厚恤,同聊部将备各助丧致赙,都也不薄,小姐皆谢而不受。料理大事完了,便托人在阊关外赁了东园一所房屋,搬出衙门住下。小姐虽是女流,居丧守幕,哀毁骨立,一如男子无二。自此谨守闺门,将诸男子仆妇尽行分遣,止留二三女婢,并六十多岁一个老苍头,叫他种些园地。觑有机会,便图回籍。正是:

春风迟画阁,夜月护琴台。

留取同心结,灯前款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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