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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他的伤治好的日子,也就是他俩分离的日子。

这会儿太阳已偏西,他由侍卫们护着恐怕早已走远了,从此以后,秋水长开各一方再无纠葛。

樱桃藏到林子里,避开他俩分别的一刻。那儿,茂密的松枝上有一间小小的木棚,是她的秘密住所,从前被师父责骂的时候,她就会逃到这儿躲上好几天。

松树很高,透过那一面小小的窗,有时候会感到黄灿灿的月亮就挂在脸边。天幕深蓝,清澈无际。

深秋的季节,她会看见松鼠拖着厚软的红尾巴,穿梭叶间,采一把松果抛向它们,那些大眼睛的家伙就会热情地扑过来,毫无畏惧,像她的邻居。

这就是她生长的地方,如今阔别多年乍然回归,一颗心也能很快适应安宁下来。

但安宁之后,又泛起一缕失落。她毕竟不再是从前那个未见过世面的小女孩了,她的心不知什么时候失落了一角,散碎在远处某个地方永远也拾不回。

她怀疑自己是否真能像普通的村姑一样,在这山中终老。总会有什么如同钻入云霄的风筝,拖着惹人遐想的长尾把她的思绪带走,留下闷闷不乐。

“吱吱吱”

一团绒球跃到了她的视线,是松鼠,她的老邻居。

“这个季节还没有松果啦,”她笑着对那亮眼睛的家伙说“不过有这个——炒花生!我已经剥了壳了,喏,给你!”

松鼠毫不客气,抓过数颗狼吞虎咽,吞下肚后、又期待地望着她。

“贪心鬼,”樱桃骂“吃了这么多还不够?好、瞧好,我扔给你,接着!”

松鼠的身手显然还不够敏捷,花生一颗又一颗飞快地从它身边掠过,但它却呆头呆脑,望望樱桃又望望落到地面的花生,茫然不知所措。

“笨!”她叉起腰“现在怎么办呢?花生都跑光了!走,你跟我下树去找,找不着就饿死你!”

她似乎很开心地抱着松鼠,倏地滑下树干,蹲到那散落着树叶和花生的地面上。

“去吧。”樱桃大方地一指。松鼠见利忘义,马上挣脱它老邻居的怀抱奔向美食。

被遗忘的人刚开始还不以为然地嘿嘿笑,但笑着笑着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她忽然缩起身子——哭了。

原以为她可以快乐地跟松鼠玩耍,像小时候那样。她告诉自己这样的生活也不错,从前能过,现在也能过。但,她发现自己在说谎。

笑只是强颜欢笑而已,轻松也只是故作轻松,一切只是为了掩盖诀别时的难过。

她不要待在这孤寂的山林中孤老,也不要成天思念那个人,想像他如何跟别的女人在花前月下情意绵绵,想像他的春风得意。

她要跟他在一起。

但这无疑是妄想,他在落魄的时候都没有选择她,如今他恢复容貌又变成那个人见人爱的西阁王了,他会要她才叫笑话。

天边飘来一片乌云,似乎要下雨风也刮了起来,震荡叶间,像片狂舞的裙。带着整个天地与它旋转。

山雨欲来风满楼,樱桃已经习惯。

她没有避进小屋里,也不想避,只想放纵地哭。

哭声混着风声,听不见正好。

这时有人走到身后,轻轻抚住她的肩。她好像听见了一声叹息,但或许只是风的啸。

“师父,他们已经走了,是吗?”空旷的山林里,除了师父,再无别人。

半晌,对方没有答话,算是默认吧。

“师父,我真的好笨,对不对?明知道他心里没有我,还在痴心妄想你有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让我忘了他,或者也替我施一场法术,让我的心不要再疼了师父,我该怎么办?”

她泪眼朦胧,什么也看不清,一转身扑进那人怀里。从纵声到呜咽,直哭到没有气力拚命喘息,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没有人面对爱情的时候仍然能够从容自如,即使是七尺男儿,更何况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娃娃。这些日子承受的一切已是极致,她独自面对惊涛骇浪没有被打垮,已是一个奇迹;现在风平浪静便再也撑不住,只想完全崩溃,让心灵找到一个渲泻的出口。

所以,她哭、她撒娇,她要索回做为一个女孩子应有的一切,虽然眼前的人儿不是他,这多多少少让她有些遗憾。

此时环抱着她的宽阔厚实胸膛温暖无比,让她心情舒缓。

“桃儿,别哭了,我有办法治好你的心,但不是忘了他。”

师父的声音好迷人,像他一样,低沉、迷人,她喜欢。

“什、什么好办法?”仍含着泪的她含含糊糊回答。

一个吻突如其来的落在她的额间,她惊醒。

“你”这一瞬她才看清来人。不,师父没有这样俊逸的脸庞,师父的笑容没有这般闪闪发亮,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拥有这一切——未流云。

“王爷你怎么还没走?”樱桃脚一软,摔了下去。

天,真是羞死人了!她居然当着他的面把一堆肉麻的话说得如此流利,现在,他会怎么想她?

轻视她、看低她、把她当成一个笑话本来,在他面前她还有一点微薄的尊严,如今对着一个不爱她的人,竟然让自己喜爱他的想法毫不保留全数道出,她可真称得上颜面扫地,矜持荡然无存了。

“怎么了,小桃儿,怎么吓得面如土色?”未流云轻笑。

她从没见他笑得这样邪气,他看她的目光也跟平日截然不同。

“我”樱桃瑟瑟发抖无从应答,风吹过黄叶拂上她的脸,让她勉强找到了话题“要下雨了,王爷,咱们快回师父的小屋去吧。”

刚一旋身,却发现整个人已动弹不得。拥住她的男子没有丝毫松手的意思,反将她固定得更牢。

“王爷你”“叫我的名字,”他的唇有意无意扫过她的发丝,喝醉了似的呢喃“叫我云。”

樱桃浑身僵住,像个只会瞪眼不会言语的泥娃娃,她希望有人能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四周只有风和叶的旋舞。

“桃儿,你刚才不是问该怎样才能治好你的心疼吗?我来告诉你,就是这样”跟随温柔的尾音,他含住了她的耳垂,缓缓地吮吸。

而她,双颊顿时如火烧,心潮在他唇舌的搅动下,荡起狂澜。

慢慢的,那不安分的舌似乎不满足于品尝到的耳珠,它缓缓前移,过腮、过颊,向她的樱唇蔓延

“不要!”樱桃骤然回神,推不开他的身子,便将头深深埋入他的胸膛,埋在他吻不到的地方。

“怎么了?我的桃儿害羞了?”未流云低笑。

“王爷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来戏弄我?”她又要落泪了。

“我不喜欢你?”他愣怔“呵,你以为我会对一个我不喜欢的女孩子做这些事?”

“你就是不喜欢我,就是不喜欢!”昔日的委屈终于得以对他发泄,当面的,毫无掩饰的,痛快淋漓!“那天在山崖边,你亲口说的!”

“那天?”他似乎思索良久,总算想起“嘿嘿,我的小桃儿还真会记仇呢,你明明知道,那时候的情形跟现在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樱桃嘟着嘴,不肯轻饶“不就是一张脸不一样吗?你以为你这张脸有啥了不起,有了它就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偏不理你,偏不!你去找爱你这张脸的女孩子去!”

未流云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只得拥住这个气嘟嘟的人轻哄“那你要我怎样做才肯原谅我?”

“哼!”她咬着下唇把脸一偏,气还没发完继续数落“我才不希罕你这张脸哩!等它老了多了无数道皱纹,保证跟所有的老脸一样丑!有什么好得意的,说不定哪天一场大火又把它烧烂!哼,我不原谅、不原谅!”

“唉,”他轻轻叹息,松开她“既然如此,那好吧”

咦?樱桃睁大眼——他、他怎么一点诚意、一点恒心也没有?单-听了几句气话就放手了?

“你快走吧!”愤然一跺脚,背过身去。

忽然,她感到发鬓一松,头上似乎有什么被拔了去,整个缎亮的黑瀑,披散下来。

错愕地一拂,才发现束着髻的簪子没了。而那支簪子,赫然捏在未流云手上。

“你干什么?”她不解地问。

“小桃儿不是讨厌我这张脸吗?”未流云笑容依旧“那我就划破它好了,重新变个丑陋不堪的人。这样,我们之间应该没有阻隔了吧?”

反手一戳,眼看簪子的利尖处就要戳中脸庞

“你敢!”樱桃扬起一掌拍掉簪子,双眼闪亮愤愤然直视他“你敢毁了它试试看!为了医它,我的腕到现在还疼呢;它不是你一个人的,它里面有我的血!”

“那就原谅我,”未流云欺身上前,浓笑凑近她的脸“原谅我,咱们就不再去管它!”

“你、你逼我”逼我”

他怎么可以这样恶劣?把她置于两难的境地!的确,她舍不得这张失而复得的俊颜,但那天的伤人话语又不是能轻易原谅的。他怎么这样笨!难道猜不出天底下的女孩子在这个时候只想听一句话

“桃儿,我爱你。”像是心有灵犀,这时,他脱口而出。

这个字,如同天底下最强的高手所使的暗器,一发即中,永不失手。没有哪个少女能抵挡心上人吐露这个温柔的字眼,除非她情义已绝。

樱桃终于明白,为什么闲书上所写的那些女子,明明已被伤得遍体鳞伤,却仍能原谅负她的男子——全都是因为心中仍存有这个“爱”字。这个字像星星之火,就算埋于死灰之中,被对方一煽也能迅速复活,熊熊燎原。

他终于说出了她想听的。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低下头气像是消了,因为红唇不再嘟起,取而代之的是羞涩的红颜“你不会是说着玩的吧?”

“傻桃儿,”未流云轻抚她披散的发“这种事能说着玩吗?”

“可是,如果”

她还想问些什么,但下一瞬间已忘了问题,或许就算没忘也未必能出口,因为他的柔唇已覆盖而下,堵住了她的言语。

山间的雨,像是一支助兴的曲子,适时轻轻飘落在他俩身边。

这个吻悠长缠绵,伴着秋雨的味道,久久不褪。她记得他的手,探入湿漉漉的衣襟,轻抚着她敏感的花蕾;她也记得,浓郁的呼息在她耳边,越来越紧,紧到最后她几乎窒息。她记得一切,只是不记得,之前她要问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

多日以后,樱桃才知道,她忘记的是一个关键。

床榻上的美人,酥胸半露,艳光四射,慵懒的神情如同一只猫,带着媚笑,对案几旁的紫袍男子嗲嗲说话。

“王爷,你什么时候才娶兰兰过门呀?”

明若溪嘴角微扬,提起画笔淡淡勾勒,画中某处让他格外用心。

“急什么,我们现在这样不是也挺好?”

罗兰暗暗咬牙,但面上笑意仍在声音仍然甜美,打个呵欠抚着小肮道:“我不介意,等多久都心甘情愿,只是咱们的小王爷恐怕等不及了。”

“小王爷?”他没有她预料中的惊惶失措,反而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怎么,我派人送去的药汁你没喝?”

“那个呀,苦死了谁要喝!”她撒娇“王爷不会这么狠心,要兰兰受那样的罪吧?”

画笔轻轻搁下,明若溪用沾着水墨的手捏起美人的下巴,对着那红色的樱唇索一记狂吻,待到身下的人气喘吁吁、意乱情迷时,却忽然避开她的回抱,让她被撩起的欲望得不到满足。

“王爷,我还要”罗兰伸出o臂,沙哑地哀求。

“兰兰,你不听话就该罚,”画笔重新提起,他回眸一笑“记住,我不想做的事情没人能勉强。”

“你耍我!”罗兰终于醒悟,立起身子,衣襟也愤然拉好。

本以为离休了未流云,就能登上另一个王妃的宝座,但数月下来,明若溪仅仅跟她调情玩乐,把该占的便宜统统占尽,却没有给她半分名分的意思。她成了满京城的笑柄,、下贱、见异思迁所有难听的话都在她背地里悄悄蔓延。

她可以不在乎这些,但不能不在乎王妃的宝座。从小到大未曾吃过亏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自己做了一桩失败的投机买卖。

眼前的男人必须娶她,别无他路!

“王爷要是不答应,我就把孩子生下来,抱到老太妃们的面前让她们主持公道。”

老人家总是疼爱孙子的,不论那是哪一个女人生的。

“小兰兰现在盛名远扬,你以为老太妃会相信那真是皇室的种?”明若溪不急不躁。

“你”扬起手想挥过去,却被对方扼疼手腕。

“小兰兰,打死我不要紧,别毁了自个儿的闺女风范呀!”痞笑的眼眨两眨。

“你等着,我会把孩子生下来让他长大后杀了你!”罗兰怒喝。

“期待那一天的到来,”笑意盎然,顺手在她肚子上乱摸一把“如果,你真有东西可以生下来的话。”

“我现在就杀了你——”她拳打脚踢,但百般努力也击不中目标。明若溪只是轻轻一侧身,就将她的进攻全然化解掉。

“小、小姐”捧着雪梨走进屋子的杏儿,惊愕万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一只绣花鞋,飞落到她手中的果盘之上。

“你这个死丫头,傻愣着做什么?快帮我拿梨砸他!”罗兰斥骂。

“梨?”她一个奴婢哪有这样大的胆子偷袭堂堂南阁王!小姐是不是疯了?

“快呀,再不动手小心我揍你!”罗兰孤军旧战,见手下迟迟不肯执行命令,大为恼火。

“小姐,西阁王回京了。”半晌,杏儿终于想起要禀报的事。

“回就回了你说什么?”她猛然停止打斗,瞪向婢女“谁回京了?”

“西阁王。”杏儿微声回答。

“带着他那张丑脸?”

“不!”她连连摆手“奴婢在街口看见他了,王爷的那张脸好像比从前更俊了。”

“他复原了?”这消息像青天霹雳,把罗兰霹倒在榻上。如同赌博押错了宝,本可以狠赚一票,没想到一念之差竟血本无归,倾家荡产。她愤怒地甩着头,一记仰天狂吼也解不了心中郁闷。

“你看错了!你肯定看错了!”一把抓起杏儿的衣襟,她厉声逼迫“说,是你看错了!”

“奴婢没有看错,”杏儿老实,不会说谎“街上好多人都看见了,替我提篮子的阿福也可以作证。西阁王爷骑着高大马儿怀中抱着桃儿姊姊,他的白衣飘呀飘,像神仙下凡一样。桃儿姊姊脸蛋红红的,像抹了胭脂,但杏儿我可从没见过颜色那么漂亮的胭脂。听人说,桃儿姊姊要当新王妃了,西阁王已经向皇上请求画出边境一块领地赐给他,让他和新王妃在那儿安居乐业。”

他真的回复俊颜而归了?还为了樱桃向皇上索要封地?上苍是否瞎了眼,把她罗兰这么一个好端端的美人搁在一旁,竟让那个卑贱的奴婢夺去她的幸福!不甘心,死也不甘心!

“小兰兰,我看你还是死心吧,”明若溪在一旁幸灾乐祸“三哥从没向皇上索要过什么,这次居然连封地的事都提了,我看他爱那位新王妃可真是爱得紧哪。”

“你闭嘴——”一颗雪梨砸过去。

“唉,真不明白小兰兰你在气什么,”雪梨抓个正着,咔嚓一口,咬得甜滋滋“莫非你还爱着三哥?你们这些女人呀,到底是爱我三哥的脸还是爱他的人?”

“他的人和他的脸又怎么能分开呢?”对她罗兰而言,未流云是俊美、尊贵的合一体,失去任何一部分都不能原谅。

“就算三哥的脸已经复原,现在对你而言也晚了。我说小兰兰呀,还是把他忘了吧,在我身边乖乖当个不上台面的侍妾,虽说给不了你王妃的名分,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也能享用不尽”

“呸!我罗兰岂是贪那几两银子的鼠目寸光之徒!”她朝侮辱她的人吐了口唾沫星子“他真正爱的人是我,我知道!”

“哈哈哈!”明若溪捂住肚子大笑“小兰兰真有自信,你何以如此肯定?”

“想当初选妃的时候,他的眼中只有我,那贱婢不过是逮了个空档,趁我不在钻进了他的被窝想取而代之,哼,只要我一回去,哪还有她站的地方?”

“唉,小兰兰呀小兰兰,”他摇头叹气,笑声不止“你真以为,那日我三哥看上你是因为真心喜欢你?”

“不然呢?你休想凭几句话挫败我!”

“我不是要故意挫败你,那是实事,宫里谁都知道的事实。小兰兰你还年轻,十六年前的‘魇胜之乱’你大概不晓得。”

“什么‘胜’,明若溪,你少故弄玄虚!”

“来来来,且听我慢慢道来”

故事如幽潭里的花朵,渐渐浮出水面徐徐绽放,罗兰听着听着,由先前的怒眼圆睁到满脸讶异,最后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

真是天助她也!原以为这场赌局必输无疑,但明若溪无意中竟帮了她一个大忙。这桩十六年前的凄美往事,可以作为她回天的赌本,孤注一掷。

也许,她不是从前的那个“兰兰”但,谁会知道她不是呢?没有人!

“呵!”罗兰大笑,收起粗鲁的姿态,朝明若溪盈盈一欠身“王爷,多谢您的故事。请走好,恕不相送。”

“小兰兰可真会过河拆桥,”明若溪并不恼怒,端详片刻他方才完成的画作,整齐叠起,纳入怀中“反正我想得到的东西也已经得到了,告辞。”刚踏过门槛又猛然折回,痞笑的眼再次眨两眨“喂,小兰兰,咱们的小王爷呢?这会儿,还在你肚子里吗?”

罗兰这才忆起那虚无的婴儿,愤视明若溪的嘲讽,刚想再砸出一颗雪梨,但紫影已哈哈大笑地远去。

花钿贴到眉心,晶亮一闪,整个脸庞添了笑意。

“桃儿,你不是总问这一辈子会成为什么吗?”那日白鹤山下,前来送行的师父说:“现在师父告诉你,这辈子你能当上煜国的西阁王妃。”手掌摊开,一只绒布盒子托在掌心“这个,就当个临别礼物吧,贴上它,你能更加看清楚自己。”

盒中,便是这枚闪亮的花钿。

她不明白,这么一个微小的东西,何以能让她认清自己。但师父的话自然有他的深意,听了,没错。

有生以来,她从未过过这般奢华的生活,举世的奇珍带着未流云的爱意捧到她面前,所有的人用一种艳羡的目光瞧着她,使她飘飘忽忽,有一种置身于阳光最灿烂时刻的感觉。

幸福之后亦泛起一丝不安,因为,人们说越美的东西越容易流逝,比如流星,比如芸花。阳光不会永远灿烂,她怕这美到极致的幸福,不过是过眼云烟。

“在想什么?”正替她描着眉的未流云发现了她的失神,柔声问、

“在想你。”挣脱思绪,她轻松一笑。

“我人都在你眼前了,还有什么好想的?”未流云莞尔,刚挽好的发被他指尖一摩挲,又弄散了,他抵住她的额宠溺地呢喃“我的桃儿肯定在说谎。”

他总是这样逗弄她,仿佛她是一只随时会飞走的鸽子,捧着也不是抱着也不是,就连跟她亲热时动作也轻轻款款生怕伤了她,好多次,激情缱绻中他生生勒住了身下那匹狂放的野马,只因顾及她的青涩。

重归于好的那一夜,她没有落红,他当然看见了但什么也没说,事后她想道出个中原委,他却抢先道——

“一定是从前什么时候无意中弄伤了,有的女孩子是这样的。”似乎听了她的解释就是对她的不信任。

他对她的宠爱小心翼翼,几乎到了胆战心惊的地步,这让她如同腾驾在云上一般,虽喜悦,却总在担心他的爱不过是一种感激。

“我已经递了奏摺,向皇上请求一块封地,”他拉着她走到案几旁,一幅锦缎的刺绣山水图摊在那儿“看,就是这儿。这儿离中原近,你不是一直想到中原走走吗?到时候咱俩可以常去。”

“云,你大可不必为了我如此。”樱桃一颗心又被提起“万一此举惊惹了皇上,我怕”

“你怕这府里又会起一把火,把我的脸再烧坏?”未流云自信满满地环住她“放心吧,同样的亏我不会吃两次。皇上会答应的。”

“会吗?”

“我铁了心要的东西,没有人能不给。”

四个皇子中,他是最不愿意争夺权势的一个,十六年前得罪了父皇,天子的宝座他是从不敢想的,何况自从那件事以后,他就自认已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活着只是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那年边境告急,朝中上下无人愿意前往征战。他却自告奋勇接了战旗,似乎是有意要去面对死亡;然而老天爷偏不让他如愿,屡战屡胜,给了他军中的声威,给了他连皇兄们都嫉妒的兵权,却不让他死。

这次回朝,本想卸甲归田过些清淡日子,不料竟遇到了她。

有了她,他不能再那样随心所欲,他得让她过上富裕安宁的生活。那场大火也提醒了他,人没有防范是不行的;所以,他以重兵在握的优势,要胁皇兄赐他一块封地。从今以后,他和她可以在属于他们的领地上无忧地生活,不用担心朝中的纷争,也不用担心是否会遭遇另一场大火。

“无论如何,云,你要当心,”樱桃把头埋进他的胸膛,细细叮嘱“如果再有什么事,我会受不了。”

强装镇定陪他走过一段艰难的路程,已经够了。若再出个意外,他不垮,她也会先垮下。

这话传到未流云的耳中,比千万个爱字更能撞击他的心。周身一热,他搂紧她回赠一记深吻。

白昼暖暖,四下极静,在千万道晨光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越跳越急,仿佛初识人事的少年,只一个吻就血脉立张,下身绷至疼痛。

“桃儿,我”他声音低嘎嘶哑,眼中的欲望展露无遗。

“你想做什么,就做吧,”她知道,他这段日子为了顾及她,常让自己备受煎熬,于是在他耳边低低一笑“其实我也想。”

但现在是白天,两个刚起床的人,-回到榻上,叫下人瞧见了似乎不太好。然而,谁又顾得了那么多呢?

未流云一把抱起那娇小的身子,往帘中步去。

他觉得自己的姿势无比笨拙,连抱个人都颤巍巍像是随时会摔跤,这些年,在军中偶尔手下会替他召来一些解闷的女子,邻国为了求和也常常奉上美艳佳人,他并非一个渴极美色的人,但为何遇上她就如此急躁?

这种感觉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很久以前那个大雨的夜晚;一次是不久以前,他跟罗兰的新婚之夜——难道他爱桃儿的程度不亚于从前?或者,更多?

但,那个代表着伤感的过去,那次纯美凄艳的初恋他怎能遗忘?他已经对不起“兰”了,如果现在再将她遗忘,他还是未流云吗?

眼前的这份情和十六年前那份债确实是相抵触的,当初在白鹤山上,池中碧曾警告过他,但那时被樱桃奋不顾身的痴情所感动,没有细想,如今才发现这梗阻也许真是永远的隔阂。

两种情绪在他心中进行着一场战争,这瞬间,已斗了数个回合,难舍难分。

未流云脚一滑,跌倒在地毯上。

“云,怎么了?”樱桃睁开眼,诧异地看他“什么东西碰着了?”

“没什么,是我不小心绊了一下。”他努力地笑,用深呼吸来渐渐平息情绪。

情绪平缓了,但激情也瞬间消失——或者仍在,但他故意视而不见。

“云”伏在他胸口上的樱桃等待良久,不见他有动静,想催却不好意思。

“我在想,如果我们一直待在山上就好了。”他轻轻叹息。

待在山上。与世阻绝。那时的他可以摆脱旧日情债的缠绕,跟她在那片松林里为所欲为。

记得他俩在树上的小屋里度过的那夜,周围飘舞着山风秋雨和落叶。虽然寂寞清冷,但心情却单纯而透亮。

或者他能够快一点得到属于自己的封地,开始新的生活,也好。

只是不要在这儿,这座繁华空洞的城,不远处那座幽静深邃的宫里有太多甩不掉的回忆。

呵,人们都说他是英勇果断的西阁王,却不知道他也会优柔寡断。徘徊似一个懦夫-一在他遇到感情的时候。

或许,男人都是如此。

樱桃依着他躺着,没有再多话。她知道他有些心事,还是不能跟她分享。

是关于罗兰小姐吗?

不,她宁可他是在为封地的事烦心。然而回程的路上,离京城越近他就越发显得忧心忡忡,谁都知道,京城里有罗兰。

这些日子他们也努力避开关于罗兰的一切话题,但越避便表示越有问题。

今天,她头一回主动对他发出“邀请”他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改变了主意。这让她尴尬万分也难过万分,从窗外射进这屋里无数的光线,本来是爱情的见证,现在霎时变成了嘲笑她的视线。

“桃儿,又在发呆了?”未流云似有愧疚,侧身逗她。

“呀,好像有脚步声!”她猛然坐起,顾左右而言他“有人来了!”

果然,崔管家在外边小心翼翼的禀报,解了他俩的围。

“王爷,您吩咐打造的东西已经送过来了。”

“对了,桃儿,这些东西是送给你的。”未流云也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看来,礼物来得正巧。

樱花绽放的绣裙,摇曳多姿的凤钗,碧绿可爱的玉镯,姹紫嫣红的宫花——件件、一盘盘,被婢女们捧进来,花影流光像一串耀眼的星,屋里顿时亮了起来。

但樱桃的心不禁一黯。

她不希望他送她的就只有这些,这些华而无实的金银珠宝、锦衣罗缎不像是一种快乐,反而像是一种感情上的补偿。

穿得再美,她也比不过罗兰在他心日中的光华。一切的打扮,只可能换得徒劳无功。

“王妃您看,”虽然她现在尚未被正式策封为王妃,但府里的下人都已一致这么称她“这裙上的花儿足足有两千朵,是天鹅毛捏的丝线绣成的,所以看上去白绒绒的,跟真的一样;还有这钗上的珍珠,产自南海,一万颗里才挑出一两颗如此圆润的;这宫花可不是普通的绢纱制品,它是鲜花风干后”

婢女们兴致勃勃地介绍着,樱桃却什么也没听到,只知道眼前的一切,是未流云费了极大的心思尽力讨好她的表现。

也该知足了吧?如此奢侈的物品,从前她想都不敢想,记得小时候跟着师父住在山上,吃穿用度一律有限,逢年过节,从山下的小镇上买来一块花布、一尺红头绳,就能叫她欣喜不已。可现如今,见到这琳琅满目的一切,为什么她却连个笑意也引发不了?

她不高兴,一点儿也不。

“桃儿,你不喜欢它们?”未流云发现了她微蹙着眉。

“没有呀,王爷,桃儿喜欢得紧,真的,不骗您。”她顺口说。

“撒谎!”他忽然抓住她的肩,逼她抬起头“刚刚叫我什么?王爷?还用‘您’字?桃儿,几时咱们又回到生疏的从前了?”

她顿时哑口无言。

“桃儿,我一直想送点儿什么给你,可是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如果我做得不好,你一定要说出来,别憋在心里我很怕你现在这个样子,知道吗?”

他哀求的眼神触动了她,于是她灿然一笑,当下取饼一支金钗插入发中。

“我喜欢的,云,你给的我都喜欢,”如果把你的心事也给我,会更好。但这话无法当面告诉他,只希望他能自我领悟。“瞧,我戴着漂亮吧?”金钗一甩,晃晃荡荡,叮叮作响。

“真的吗?”未流云半信半疑,轻轻为她扶正金钗“桃儿,我已经很久没对一个人好了,都快忘了该怎么做,你得给我时间让我想起来。”

呵,不管怎样,她的云有这样的心意就已经让她感动了。

一步一步来吧,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虽然,她不相信他能彻底忘了罗兰。

“王、王爷”一旁的崔管家似有话说,数次张口欲言又止。

“什么事?”未流云只顾替樱桃整理发髻,没有看他。

“那个老奴有事禀报。”到了口边的话语支支吾吾。

“说吧。”未流云发现了他的了他的不对劲“我能听的话,王妃也能听。”

“可惜我没工夫听,还要试这么多的裙子呢!”樱桃十分知趣,主动退出。她猜想,此刻要禀报的话定是不宜当着她的面说,否则,平素与她相处融洽的崔管家早巳滔滔不绝。

但,到底是什么事?

身子虽然退到了屏风后面,好奇的心仍让她悄悄往外张望。

今儿似乎瞒着她的事特别多,先是未流云的心事,现在又是崔管家的话语。等会儿要到寺院上香的她,并不希望今儿是个对她不利的日子。

透过那屏绣着花鸟的纱,她看见崔管家神情肃然,而未流云在听了一串悄声禀报后,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莫非,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即将当上西阁王妃的樱桃,过目不忘,却从不肯好好写字,下笔常常如同鬼画符。未流云强迫她跟着自己练字,在碧纱窗下,午后的芭蕉树前。

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握着她的手,圈她在怀里,一撇一捺、一点一勾,缓缓地写着,希望可以永远写下去。

“哼,在你左手背上画一片石榴叶,右手背上画一朵栀子花!”写得烦了,她会抗议,把墨水涂在他身上。他只是微微笑,并不反抗。

然后,搁下笔,她会要他陪着玩捉迷藏。女孩子的玩意儿,他一个男孩子也不怕丢脸,在宫女太监们惊愕的目光中,跟她东躲西藏,玩得不亦乐乎。

但他总能找到她,无论这古灵精怪的女孩使出怎样的花招。

“你偷看!”她终于不服气了,大吵大嚷“一定是偷看了,否则怎么可能知道?”

她对自己的藏身技巧充满自信,再次玩的时候,故意用了厚实的黑布把他的眼睛绑得密密严严,不透一丝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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