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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离开是最好的方法。

冷老太爷坐在园子里晒太阳,一向衣衫槛楼、满腔劳碌命的他,挑起细小的茶杯时,总算显露出一点老太爷的架式。“来,恋恋,新沏的西湖龙井。”他说。

我蹲在花圃边看着一丛刚开的风铃花,半粉半紫的色调迷了我的眼——泪流了一晚,也未干,风一吹,被色彩一刺,又出来了。冷亦凡这家伙,居然彻夜未归,害我大清早就赶回大宅,又不敢显露出跟他吵了架的神色,怕爷爷知道后骂他,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奔上卧室寻他,却发现床上也是空空如也!那小子,跑到哪里去了?难道,真和昔日“情人”鸳梦重温去了?

“恋恋,是不是亦凡欺负你了?”爷爷一眼看透我的心事。

“没没有啊。”我抵赖。

“别骗爷爷了,”他笑“我多大年纪了?你们年轻人耍的那些小花招,我早就玩过了,还会不知道?让我猜猜,嗯昨天晚上,小凡那家伙是不是不知去向,让你独守空闺呀?”

看来,我毋需再掩饰,索性让眼泪流下来算了。想着想着,便抹了一把脸,希望自己没变成花猫。

“爷爷,我不想谈他。”若被狡猾的老爷子套完实情,冷亦凡那家伙肯定死无全尸。

“好,那我们聊点别的。”爷爷大概以为我不愿重提伤心事。

“爷爷,聊聊您吧,您和奶奶的爱情故事唔,我还想再听。”我知道,一提起奶奶,爷爷就会把周围的事全忘光,不会再记得套我的话。

果然没错,爷爷眼里立刻闪现柔和光泽,略带腼腆又絮絮叨叨地回忆他那段早讲过八百遍的美好往事。

“呃爷爷,有个问题我想问您,”这个问题一直是我心中的不解之谜“打完仗后,您为什么没有回去找她?”

转眼深秋到了,我坐在落叶的树下,画一幅素描,

这是纽约,跟亦凡之间隔了一个大西洋。

离开他,已经有半年了。

他并没有像浪漫里所编造的那样,迅速找到我。虽然我曾经打过电话给姐姐,告诉她们我很平安,也留下线索让她们猜到——其实是让他猜到我的下落,但他没有来。

姐姐们在最初的大呼小叫、苦口婆心地劝说我,但终究没有成效后,也渐渐平静下来,放任我不理,就像不理会一个淘气的小孩。大概她们觉得有一天我想通了,自己会回去。但他呢?我的出走是否正中他下怀?他不来找我,也许是真的决定放弃我了。

但,奇怪的是,托律师送去的离婚协议书,他迟迟未签。这家伙,连离婚协议也懒得签吗?他难道不怕我后悔?

等待中,最后一线希望破灭。想想也可笑,既然还怀着希望,当初为什么要毅然出走?既然已经出走,就不该再瞻前顾后、胡思乱想了。大概,是因为剩余的爱在牵制吧。

炭笔“刷刷刷”男人的头像在纸上逐步绘出,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微笑和他的神态,在我的心不在焉中,完成他的容貌。

“咦?小姐,你画的似乎不太像我啊。”男游客拿起素描左顾右盼,凝着眉摇摇头。

“呀,是不太像耶。”他的女朋友也摇头。

“不像吗?”刚才是有些走神,于是我心虚地拿回画像,不重看还好,一看真是吓一大跳!画上的人真是我眼前的男游客吗?我怎么瞧都像冷亦凡那头猪!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连道歉“我重画好了,真是对不起。”

“不,不许重画。”男游客像得了宝贝抱住画像不放“好不容易变得这么帅,怎么能重画呢?”

“啊?”我目瞪口呆。

“就是嘛,”女游客在一旁笑“小姐,真是谢谢你了,要不是你这张画,我还不知道我男朋友有这么英俊迷人呢。我忽然感到好幸福哟!这幅画,一定要镶在镜框里,拿回家好好珍藏。”

“对对对!”男游客连连点头,掏出一大张美钞,抱着画头也不回地与女友远去,生怕有人抢了他生平最英俊的留影。

我把钞票塞进口袋,对此类自欺欺人、自娱自乐的突发事件感到哭笑不得。

“什么时候改行当画家了?”熟悉的声音飘忽而来。

我惊得回头,看到一张几乎被遗忘的面孔——孟希阳!

“孟大哥?你怎么会这里?”我结结巴巴地问。

他一点都没变,仍是温和地微笑:“我在纽约工作已经有大半年了。今天休假,一时兴起想看看街头艺术,谁知竟看到了你。真是好巧,恋恋。”

“是呀,”我回以轻松的笑容“我们好久没见了,真没想到。”

“恋恋,”他换了严肃的神情“你不是结婚了吗?怎么”

“喔,是呀,是结了,但又离了,”我耸耸肩“只好跑到美国来继续攻研啦。今天没课,暂时冒充一下流浪艺人,幸好从前学过画画,可以用它骗口饭吃。嘿,不过,好久没摸画笔了,手都生了。”

“但还是画得很好,”孟大哥夸张道“我站在旁边看了好久,真的画得不错。恋恋一起吃中饭,好吧?”

“好呀!”我兴高采烈“我这个难民有饭吃最开心,嗯不过,不耽误你吗?我是说,诗韵姐没有跟你一起来纽约?”

“我和她已经很久没见了。”他淡淡地说。

“什么?”我倒像是听到头条新闻“怎么会?为什么呀?”

“还不是因为老问题。原以为她跟那个人分开了才回头找我的,没想到她根本没想过要离开那个人。这样,我算什么呢?想了想,觉得很没意思,所以就彻底断了。恋恋你,还怪我吗?”他内疚地望着我。

我还怪他吗?这个问题现在听起来真是让我感到诧异,我为什么要去怪一个与我毫无关系的人呢?想了半天,我才回忆起,喔,原来,我跟他曾是情侣,他曾抛弃过我,所以,他以为我还在怪他。

想想都令我发笑,这一切就像是发生在上辈子的事,就像发生在一个陌生人身上的事。

不,我不怪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他的爱和幻想已不知不觉地消失殆尽了。无爱亦无恨,我为什么还要怪他呢?

孟希阳看到我云淡风轻地摇头,他的眼中隐隐闪出一丝遗憾——或许是我看错了。

“那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吧?”他问,

“当然了,孟大哥。”我伸出手与他相握。当男人和女人的友谊变得纯粹的时候,他们的感情也就浅了。曾经让我痛哭、不惜代价去取悦的孟大哥,此时已变成我千千万万的普通朋友之一。

这都是因为有了亦凡。

落叶的街头忽然刮起一阵风,细小的尘沙飞进了我的眼,害我不断搓揉。

“枯叶落在你头上了。”孟大哥上前一步,小心冀翼地替我摘掉,又柔声道“要不要我替你吹吹眼睛?”

“唔。”我只得答应,因为实在痛痒得难受。

他侧过头,凑近我的眼,伸手绕过我的肩。

“放开她——”一个声音如铁锤着地。

我一愣,这声音

还没反应过来,就真有一个铁拳击在孟大哥的脸上,他踉跄着退到路边,嘴角渗出鲜血。

“你——”我看着挥拳的人,揉一揉眼睛,再揉一揉眼睛,仍无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你什么你?连你老公都不认识了!”冲天怒吼把素来胆大且不管闲事的美国人吓得频频往此处张望,以为出现了恐怖分子。

亦凡!这绝对是货真价实的冷亦凡,他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不再是我的白日梦,不再是我的幻觉。

他来了?他终于来了?为什么他偏偏挑这个时候出来?亲眼目睹了孟大哥替我吹沙子的暧昧情节,简直存心要误会我。

本来,夫妻重逢应该有玫瑰花,有痛哭流涕,但我这里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声怒吼和一只铁拳。

“跟我走!”冷亦凡狠狠地揭着我的胳膊,令我感到有脱臼的危险。

“孟大哥”我转身看正在擦拭嘴角血丝、苦笑着的孟大哥。

冷亦凡丝毫不顾他人情绪,更不管我在说什么,三两下就把我推进一辆车里,如同绑肉票的劫匪般一踩油门,嚣张而去。

“冷亦凡,你想干什么!”我余魂未定,但已禁不住怒喝了。

“逮捕逃妻。”他咧嘴邪笑。

汽车没开多远就停了,停在附近一幢大厦前。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皱眉。

“什么鬼地方?”他笑得更邪门“亏你每天都在这附近出没,竟不知道这是天建的美国分部。”

什么?我眼睛睁得老大。原以为已跑到了天涯海角,没想到竟然还是在他的魔爪中。

电梯升到顶楼,郑秘书站在一旁朝我微笑,偌大的办公室里全然冷氏风格,但惟一不同而又令我瞠目结舌的是临窗处竟有一部望远镜。

冷亦凡这家伙什么时候对天文学有兴趣?或者染上偷窥癖扮间谍?

我好奇地走上前去,对着镜头一望,立刻火冒三丈!这家伙,果然有愉窥癖。镜头的指向,正对着我方才卖艺的地方,一草一木皆清晰地落在看者眼中,难怪他能出现得那样精确。

轻轻移动望远镜角度,竟又发现另一差点令我吐血的事实——我打工的速食店,竟然也能尽收眼底。

愤怒地斜视身边的恶徒“你到这里有多久了?”

“比你晚几天。”他靠在桌边,怡然自得地回答,比我晚几天?这么说,这家伙早已跟来美国,窥视我半年之久了?但我却傻乎乎地丝毫不曾察觉,还在整天因为想念他而神伤落泪真是欺人太甚!

“王八蛋!”我脱口而出。

“你还敢骂人?”他又一把狠狠攥住我的胳膊“是准半句话也不说,莫名其妙跑得没影,弄得人一头雾水?就你这种行为,早该揍你一顿了,还有机会给你骂人。”

“你”他自己跟人偷情,却恶人先告状,反咬我一口。真是个杀千刀的家伙!

“由你任性了半年也就算了,”他继续骂我“想不到你非但不悔悟,乖乖地回家,反而在大街上跟男人搂搂抱抱!你说,我除了及时下楼逮捕你,还能做什么?”

“我跟自己心爱的人拥抱一下,有什么错?”他骂我,我就随着他的意思气他。

“心爱的人?”他眯起眼睛“准?别告诉我是孟希阳!”

“我爱他,早就爱,一直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直视他的眼。

“是吗?”他扬起嘴角“小东西,死到临头了还敢撒谎!”

“谁撒谎了?”我心虚地回避。

难道他已经看过那封信了?那他就应该明白,我是真的想通了,要放手让他幸福,为什么他还要故意追着我玩?

“要不要我出示证据呀?嗯?”他俯下身,吹一缕热风至我的眉间。

不知为何,每次他这样待我,我都会被那若有似无的温柔惹得想落泪。

“哪有什么证据?”我嘟着嘴,哑哑地说。

“来。”这次他没有死力抱我,只是轻轻地搂住我的肩,把我带到偏旁的休息室。

门开的时候,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断了线地直掉下来。

这段时间我替顾客们画的肖像,包括刚刚我画的那幅,竟然全被收藏在这间休息室里!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些顾客都是他派来的?

“看看你的杰作,”他持起一张画轻啧“无论是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无论是老头还是小孩,你都有本事把他们画成我。太太,我真是太佩服你的改造能力了!”臂膀用了力,将我楼紧“还敢说你想念的、爱的不是我?嗯?”

我低头无浯,指尖滑过素描的边缘。

“当然,还有更有力的证据,”他贴住我的耳朵“到底是谁在电脑上留言说:‘孟希阳只是我的幻想,而你,才是我的更爱’,嗯?”

胡扯!我哪有这样写过,这家伙居然篡改台词。

“那天手提电脑正好感染了病毒,改用桌上型,发现了你的留言。幸好如此,否则我还没发现我的小妻子居然已经逃跑了。”低嗄迷人的语气摆明要把人压垮“说,为什么跑得这么远?”

“你自己清楚。”我瞪他。

他严肃地说:“我真的不清楚。”

“那天就是我约你吃中饭那天,我看到你跟那个人在一起。”他居然还敢装蒜!

“我”他哑口无言。

“亦凡,我真的没有办法忍受,分手对我们都好。”我狠心推开他,疾速跑出房门,奔进电梯。

他没有跟下来,我边抹眼泪,边失神地走着。

“恋恋,”也跟到纽约的郑秘书倒担心地尾随其后,拼命解释“你就原谅总经理吧,这些日子,他真的很不好过。”

我摇摇头,喉咙哽咽,没有办法回答她。

“他发现你失踪那天,整个人疯了一般,像要翻遍每一寸土,找到你去向的线索。后来,看到了那封信,就呆呆地坐在电脑前,不说话,猛流眼泪,直到听说你来了纽约,就把整个公司都搬过来子,现在这个美国分部简直成了总部。但他又不敢见你,怕你知道他在这儿,又逃走,只好每天用望远镜看你一眼,希望你自己想通了,回到他身边。

“这半年,他派员工扮成游客请你画肖像,派人扮成你的同学在学校帮你的忙,还买下了你打工的速食店,给你足够的生活费。每天他一定要悄悄开车护送你回家,确定你安全后才离开,有时候索性坐在你公寓楼下,直到天亮。

“要不是刚才他从望远镜里看到你和孟希阳在一起,终于忍不住跑了下去,这种日子我不知道他还要过多久恋恋,虽然我知道总经理从前很花心,但看到他这样全心全意为你,就算我这种对他抱有偏见的人都感动了,你怎么就不能原谅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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