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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踏入这安全地带,楚伊菊就本能地从他怀中挣脱,靠着巷内的墙,定定地看他。

他瘦了一点,也黑了一点,昔日飘逸的发被削得短短的。

不过,那双眼睛,在黝黑中更显明亮,笑容少了戏谑、多了一份温和的感党。

阳光透进小巷,在墙上画着一个又一个金色的小圆圈,在他俩周围不断跳跃。她的心,也随之忐忑不安。

她在这边,他在那边,一左一右的墙,分别靠着。面对面,很近的距离,却良久良久,不知道该说什么?

“公寓你是不能回去了。”还是他先开的口。

“嗯。”她低下头。

“计程车在巷口,可以载你到饭店住几天,等记者们发现了别的趣闻、不想理你的时候,再回来。”

“嗯。”她的鞋跟踢着身后的墙。

“放心,这个城市的怪事很多,他们会很快忘记你的。”

“嗯。”她像是爱理不理。

乔子寒叹了口气,忽然向她靠近,大掌轻轻摩挲着她的肩膀“菊,我说了这么多,你除了‘嗯’,就没有别的想对我说吗?”

呵,她要对他说的太多了,比如这两年他到底去了哪儿?比如他有没有想念过她?比如,这次回来,他还会再离开她吗

可这些话,就算问了,他也不见得会回答。

既然当年他那样绝情地离开自己,现在,她也要以牙还牙,故作冷漠,除了最最简单的字,再也不跟他说别的!

“好吧”乔子寒柔声道:“既然你想不出来说什么,那就不要说了。”

这家伙总是这样民主吗?可不可以霸道独裁一点,逼出她此刻的心里话?她知道,心里话一旦出口,情况会完全不同。她好想让他明白,这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她有多么想念他

但乔子寒没有逼她,他只是牵着她的手,走过又细又长的巷子。

像是瑟缩,或是因为汗水,她的手不断地往下滑、往下滑,但他却执意地握着她,甚至只是勾着她一根食指,也不愿松开。

这让楚伊菊,有了一点儿微不足道的欣悦。跟她思念他的痛苦比起来,实在太过微不足道了。

“你为什么回来?”欣悦给了她勇气,总算忍不住,漫不经心地开口。

他一怔,像是没料到她会对他减刑。“回来做我应该做的事。”

“包括愚弄新闻界?”她微笑地问。刚才,那声转移记者们视线的大喊,定是他的诡计吧?

“我只不过收买了一个街头少年,让他大喊了声‘那不是乔子寒吗?’怎么算愚弄新闻界?”他也笑了“何况本人真的有现身呀,只不过他们没看见罢了。”

“对,我知道你从不说谎!”

就像跟她分手的时候,也那么直截了当,可见,他真是一个诚实的人。

楚伊菊笑了又笑,直到他把她送入饭店,对她说“晚安”笑意才消失。

门关上,她先前一直压抑在笑容下的泪水,才决堤而出。蓄含了两年的伤心雨,就这样淅淅沥沥,空降滴落至天明。

这家伙,为什么总是惹她哭呢?希诚去世的那年,因为有他在身边,她哭了;现在,因为他的出现,她又哭了。泪水在他面前,总是藏不住。

哭,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开心?呵,她不知道。

“伊菊,我就知道你是聪明人!”

打了电话给方琳,那女人立刻大包小包提在手里飞奔而来,刚进门就大嚷。

“不回家,直接躲进饭店。呵呵,在学姐我的调教下,你愈来愈聪明了!其实那天我就想提醒你小心记者,可是你为了吃鱼丸溜得特快,害我没机会开口!”

嘿嘿,才不呢,她一向是个笨人,全靠有了某人,她才平安脱险的。

“现在我家怎么样了?还有记者包围吗?”

“没有那么多了。不过还是有狗仔躲在附近等你出现!所以,暂时不要回去。换洗的衣服我都给你带来了,还有保养品、洗发精呀,你最近看的那本书”纸袋中的东西不断被掏出,都是楚伊菊再熟悉不过的贴身之物“对了,于秘书随后就到,今天十号了,你该开新稿了!”

正嚼着一粒话梅的楚伊菊差点被果核卡着喉咙“开新稿?”

“不要以为出了一点事故,你就可以偷懒!”方琳叉着腰来提醒“哼哼,无论世界有多混乱,太阳都照常升起懂吗?”

她的学姐还真是敬业呀!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催稿?

“可是出版社还敢要我的稿子吗?”如果她真的被指控抄袭!

“为什么不要?”方琳歪头地笑“你现在是最有争议性的作家,换句话说,就是目前最热门的作家。有那么多间报社在免费为你打广告,出版社抢你的槁子都来不及呢!”

咦?楚伊菊惊奇地瞪大眼睛。这论调,跟那天方琳的沮丧简直是天壤之别,难道这花样百出的女人,又想到了什么让她起死回生的高招?

“那天一时心急没想到,事后仔细考虑,我发现”方琳的解释随之而来“其实那间出版社并不是真的想置你于死地,他们只不过希望透过抄袭事件让乔子寒的书能咸鱼回身,再多卖几册,所以呢,如果抄袭事件真的盖棺论定,他们也就没戏唱了。”

方琳得意地在房间里优雅地转一圈漂亮圆弧。

“这扑朔迷离的过程拖得愈长,他们的书就卖得愈多,因为,读者一时好奇,会把天堂鸟和黛菲的选择统统捧回家。当然,人们对此事肯定会有争论,拥护你的书迷和拥护乔子寒的书迷,甚至还会吵起来!愈吵愈激烈,看书的人也就愈来愈多!”

是吗?楚伊菊疑惑地撑起下巴。这怎么好像是在说娱乐圈的事?曾几何时,不食人间烟火的作家摇身变成哗众取宠的电影明星了?

“伊菊,恭喜呀,这下子你更出名了!”

得到的是骂名吧?

“现在关键的是,不要让对方发律师信,争取庭外和解。出版社那边我有信心说服他们,不过,乔子寒本人就难说!”

“”为什么?”趴着的人骤然起身。

“你想想,当年他封笔的时候,赔了多少违约金?现在,他难道不想趁这个机会赚回来?我这个老同学,我再清楚不过了,哼哼,他比谁都心狠手辣、比谁都狡猾!”

子寒怎么可能为了她封笔,现在却跑回来敲诈她的钱?呵,但愿这不是她自作多情。

“其实”楚伊菊眼观鼻,鼻观心,小声地开口“其实我那天遇到他了。”

“谁?”方琳惊愕“乔子寒?他真的回来了?”

“嗯,”她点了点头“而且,这间饭店还是他帮我check的。”

咄咄怪事!”方琳疾呼“那他有没有说为什么回来?是重续旧情,还是索取赔偿?”

“他怎么可能跟我明说?”楚伊菊努了努嘴道“他只是说,回来做应该做的事。”

“话中有话,耐人寻味!”方琳满脸鄙夷,这小子死性不改,不当作家了还专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嗯他帮你甩掉记者、住入饭店,看起来,似乎对你还是余情未了这样吧,伊菊,你要想办法说服他,让他不要同我们打官司。”

“他肯听我的?”她不是说这小子心狠手辣、很狡猾吗!

“必要的时候,牺牲色相!”方琳扶住她的肩,鼓励道。

“哈哈哈——”楚伊菊笑得气喘吁吁。牺牲色相?学姐可真幽默!就算她肯牺牲他肯要吗?

“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到时候打起官司来,你就等着哭吧!还有,健忘的学妹,我得提醒你,这周末,电视台有个访问你的脱口秀节目,到时候你记得打扮一下,我会派于秘书来接你的!”

方琳恶狠狠地提醒,楚伊菊却只顾捧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至于对方还说了些什么,她都没听见。

自从搬进饭店,已经一个星期了,她像被囚禁般,哪儿都不能去。

除了方琳,她见到的只有服务生和于秘书,心中浮起的那一缕幻想,不禁失落。刚开始,她还以为他会来。

子寒大概把她忘了,或许,他正忙着对照她那本“抄袭”的,跟律师商议如何提出控诉

日子一点一滴,变得慢了起来。从前,时间可以在构思文字中流淌,让她不去想他。但现在,知道他就在不远处,她便再也没有心思酝酿,常常呆坐着,数着时钟的分分秒秒。

其实,她有他的手机号码,是那天他留下的。只不过,她不敢打。

打过去,自己能说什么呢?她不是一个会找借口胡乱闲聊的人,可以想象,当她拿起话筒打过去,她和他之间只有尴尬、沉默。

他也曾说过,如有需要,他很乐意帮忙,但那也许只是老朋友之间的客气话而已。

楚伊菊只能每天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台上,看太阳从东边那幢大厦顶端升起,再落入西边那丛绿林之中。她的眼睛里满是天空变幻的颜色,金黄、妃红、淡青、深蓝,而她的心里,却只有一个人的面孔。

这天晚上,她饿了。茶饭不思地想了他那么多天,也该饿了。

可是,当她打开饭店套房里的冰箱,却发现全是红红白白的洋酒,商标晶莹闪亮,很漂亮却不能填饱她的肚子。

若是在家里,会有方琳替她准备的食物,可这几天,一切乱了调,方琳也顾不了这许多。

一时间,楚伊菊只觉得沮丧万分,像被孤立在荒岛上。

此刻是深夜两点,她到哪里去我吃的?饭店的餐厅已经关闭,或许街头的夜市还热闹着,但她不能想象自己一个女孩子,独自在深夜穿梭于龙蛇混杂的夜市,只为了能吃到一碗面线,这听起来可怜又危险。

她又想哭了为了吃而哭,如同丢脸的小孩,但她的眼泪就是止不住。

哭泣中,她不知不觉地拿起电话,拨了她早在脑子里背熟了的号码,铃声像绷紧的弦,弹了三下,忽然,有人接起。

“喂”他的声音从黑夜那边飘过来,让她怔怔的,想说的话都忘了。

也许,她并不想说什么,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让他低沉悦耳的嗓音抚慰孤独的她。

“是伊菊吗?”他忽然问。

准确的猜测击中了她的心,一阵慌张,楚伊菊立刻挂断电话。

真是可笑的举动,她像情窦初开的小女孩撞到了自己暗恋的学长,没有勇气面对对方,只好跑开。

电话铃随即响起,像追着她似的。她的心里更加紧张,握住话筒的手震了震,弹跳地松开,仿佛她握住的是一个滚烫的壶。

铃声不屈不挠,一阵接一阵紧密地响着,非得要强迫她回答似的。

楚伊菊捂着备受“凌虐”的耳朵,只得拿起话筒。

“见鬼!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挂电话?”乔子寒似乎有些生气。

一个半夜三更被人轰醒,却又不知自己为何被轰的人,当然有权利发火。

“我我想吃你煮的面。”楚伊菊忽然觉得万般委屈,抑制住哭腔地说。即使挨骂,也是她自找的!

“肚子饿了?”沉默一阵,他对这个答非所问的句子却并不恼怒,好像还低低地笑了。

“对不起”

她想挂电话,跟他说晚安,抱歉打扰了他,然而他却在那头一口答应“我马上就过来,耐心等一会儿。”

他要过来吗?

楚伊菊瞪着话筒,怀疑自己的听力是否被刚才的铃声破坏,以致听到了不可思议的句子。她只不过撒撒娇,却让她得在天大的意外惊喜?这是夜半的梦吗?

更让她愕然的是,乔子寒说的“一会儿”仅短短数秒而巳。她刚放下电话,就听见有人敲响了她的门。

“子寒”当她看到捧着一大袋速食面站在门口的他,只觉得那久违的笑容如同耀眼的阳光,要让她晕厥了。

“其实,我就住在隔壁。”他短短一句话,解除了她的疑惑。

就在隔壁?呵这个可恶的骗子

“不要昏倒了,”他一个箭步扶住身子软绵绵的她“否则我特意准备的速食面岂不白费了?”

她整个被包裹在他的胸膛里,甜蜜又辛酸的感觉,也随之泛滥。她抬起头望着他低凝的眸,还有他那张薄而好看的唇。

“我那天在街上看见一个很像你的人,”她抚上他的面颊,吐露不顾后果的话语“他也穿着大球鞋、吊带牛仔裤,在给小朋友发气球可是,我想追上去,他却不见了”

他松开手中所有,速食面的袋子掉落在地上,他的手,刹那间只抱着她。像是被感动了,他紧紧地抱着她。

“我要是知道你在后面,我肯定会停下来。”他说。

“可是你没有停,你就这样绝情地丢下我,跑得无影无踪我好没用,居然把你弄丢了”她狠命地捶打他,不再隐泣地呜呜咽咽,而是放纵地哭了。

他无言,大掌缓缓擦着她的眼泪,擦拭间,仿佛要把所有的浓情,通过指尖揉入她的面颊中。

楚伊菊的理智崩溃了

“你知道吗?”她沙哑地说“方琳还叫我在必要的时候牺牲色相,勾引你。”

“勾引?”他笑了“什么意思?”

“比如这样”他的俊颜离她这么近,让她再也忍不住,轻轻啄上那凉凉的薄唇。

才啄了那么一下,他就像被唤醒的野兽,炽热的舌立刻窜入她的嘴里,疯狂地搅动着。

天呵她好爱他投入的模样,让她觉得自己被人宠溺着、疼爱着多少次在静夜里,她发疯地思念这种感觉

干染烈火的两人,瞬间燃烧。她的小手攀上他,胡乱地撕扯着他的衣衫,他也一样,只花了几秒就褪掉了两人间的阻碍,并且来不及将她压倒在床上,两人仍然站立着,硬挺就冲入了她的身体。

她满脸酡红,虚弱地依在他的胸前,跟着他的韵律,浑身颤抖。

她努力地夹紧他,在他给自己欢愉的同时也热情地回应,诱出他激动的声音。

“嗯菊再来一次,夹紧它”他嘴里低喃着暧昧的话语,指尖肆意地探捏着她最敏感的爆发点,属于男人的粗喘渗入她的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得身体的极限被他引领着,一次又一次达到高潮,几乎超越了她所能承受的,差点滑向昏迷的边缘。

直到再也站立不住,他才抱着她,陷入软绵的大床,用另一种轻柔的方式来爱她。

“子寒,带我走吧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他们说我抄袭人家不想再写了,人家要跟你在一起”朦胧中,她迷迷糊糊地撒娇。

“嘘”他在她耳边轻轻地吹气“我的小鸟,乖乖睡,好好睡,不要想太多明天一早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恍惚之间,他似乎为她哼了一首歌,歌声很沉,催眠的调子,让她的世界笼罩在温柔夜色中。

她喜欢这样,好舒服,仿佛闻到了迷醉的花香,而那漫天遍野的花香,被薰风吹到了她的梦里。

但,就兴奋得再也睡不着了

“后来,他知道我没有留下你的联络地址,就灵机一动,透过电话的来电显示号码,找到你公司楼下的那座电话亭,再一直追查到你的办公室,利用美男色相,从你们公司的秘书那里骗出了你的下落呼,好漫长的寻人过程,他真的可以去当间谍!”

楚伊菊笑了,感动的泪水在心中滴滴如雨,嘴唇上,却凝绽出一朵微笑的花。

“所以,”方琳大力地教育“两个爱得死去活来的人,请不要就此放弃,否则,我们这些观众会不满的!”

能够给划上圆满句号的人,在现实生活中,是否也能为自己创造一个喜剧的结局?

呵,她不知道。

方琳说结婚就结婚,没过几天,便飞向那阳光明媚的国度,一去永不回。

楚伊菊终于摆脱了欺压她的敌人,可是,也失去了一个帮助她的朋友。

她自由了,没有人再狠命地催促她每月交稿,不过,她也因此而懒惰了。

对于她曾经替乔子寒当“枪手”一事,读者们表示能够理解。似乎女人为了爱情,即使为所欲为,也能得到同情。

读者们是善良的,他们能够原谅一个作者做错事,能够原谅他的文字不断地重复,甚至能够原谅他抄袭,他们只是不能够原谅他的书不对自己胃口。

楚伊菊的书仍然很对书迷们的胃口,所以,她还是可以继续写下去。

但现在,她决定暂且搁笔,到世界各地周游一圈,呼吸一些不一样的空气。

不,这并非为了体验生活写,只不过走马看花地逛逛,哪算得上什么“体验”?

是她疲惫的心,要她去休息的。

而且,她另外有个异想天开的念头。也许,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她能再次跟杳无音信的他邂逅。

她觉得自己永远也成不了人们口中的“大作家”毕竟她经历的苦难不够多,见过的世面不够广,浅薄的大脑也拥有不了深刻的思维。然而,她也绝不会为了成为“大作家”而刻意去吃苦。

因此,她只能是一个小女人,写着平易近人的文字,挣得一日三餐。

这样的文字,多一点、少一点,对社会的影响井不大。即使失去了她,读者也能马上找到另一本书,取而代之。

曾经的理想跟所处的现实如此遥远,回首从前,如同站在山谷下,看飞泄的瀑布从九天银河处冲落下来,击碎她那些天真的梦。

所以,她无声无息地离开了,除了定期给出版社几封伊媚儿,她跟这个城市,似乎已无关联。

离开前,她去看望希诚。

他躺在那儿已经四年了,本来就不起眼的墓碑被后来重重叠叠的新坟覆没。楚伊菊忽然觉得,她对他的思念,也被这四年中的种种琐事给覆没了。

甚至,他在她心中的身影也模糊了呵,至于他们之间的爱情,更是如此。

过去不知在哪儿听说,即使人死了,仍然有记忆残留人间。可是,活着的人每天都有新的记忆,哪能背负这么多包袱?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果然。

她放下一束雏菊,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一会儿,算是一种告别。

告别那个十九岁为了爱不顾一切的她,希诚会原谅吗?

应该会吧她已经把她最好的年华给了他,还赠送了这长长的一段时光,他应该会放过二十六岁、仍然孤单一人的她,让她去找她现在所爱的人。

对,是爱,不再是“依赖”完全站立起来的她,跟当年赖在子寒怀中哭泣的女子已判若两人。现在,她终于可以平等、坚强地去爱他。

拖着没几件衣服的箱子,外加一台笔记型电脑,风衣、灰色的太阳眼镜、残破的牛仔裤,她的行装很简洁。

经过了埃及、希腊、罗马、巴黎她在一个小岛上停了下来。

之所以会忍不住驻足,是因为这儿有她喜欢的向日葵。那一大片一大片金色的巨大花朵,美得不像现实,似乎只有在梦境中或童话的画册上,才能看到。

她摘下一朵,拿它当宽沿草帽,戴着它在烈日下穿过炎炎的海岸,雪白的浪花在身边翻滚,天际一片湛蓝。

“小姐想喝点什么?”

皮肤晒得发红的时候,她在一间绿棚搭顶的咖啡店坐下,侍者送给她一份菜单。

“岛上哪儿有类旅游手册?”她问“我想知道这里哪儿好玩。”

“呵呵,漂亮的小姐不用掏钱买,我们这儿就有,免费供客人。”侍者指指旁边的一个木架。

她笑了,马上取饼一册,大致地翻翻。本来,也就是翻翻,但其中一幅图,让她愣住了。

不知谁无意中拍到的海景,沙滩上,有一个卖冰淇淋的男人。

花花的短袖衬衫,宽大的热裤,俊朗的笑容,一大堆围着他的孩子。即使照片再模糊,她也认得出那是谁,何况,眼前的画面如此清晰。

“请问”她抓住侍者“这个地方是哪儿?”

“喏,就在那儿——”侍者一指,引领她的目光投向不远处。

她终于看到了。这么近,却这样的难寻,若不是偶尔惊瞥的照片,他俩不就再次错过。虽然,几乎绕了地球一周才与他相遇,但她此刻只觉得自己幸运。

笑意融融,她背着手,悄悄走到他的身边。

乔子寒没有注意到她,只顾着逗弄一个小胖子。

“将来,我肯定是要去卖冰淇淋的,看到哪个小孩长得胖,长得可爱,就多给他一勺,要他甜甜地叫我”很久很久以前,他曾这样对她说。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食言的人。

“叔叔,”楚伊菊甜甜地开口“我要一球巧克力冰淇淋。”

手舞足蹈的他,顿时呆若木鸡。

“给我多一点哦,”她从背后搂住他的腰“因为我现在好饿。”

一群小孩看着他俩亲密的姿势,先是瞪着眼睛,忽然大笑着,一哄而散。

半晌,乔子寒才微微叹了口气,仍然不敢看她。“小姐,你把我的顾客都吓跑了。”他低着头说。

“我难道不算你的顾客吗?”她的小脸贴住他宽厚的背,轻轻磨蹭。

“冰淇淋是吃不饱的”他忽然大掌一拽,将她拖开“走!”

“去哪儿?”她倒是微微吃惊。

“去找吃得饱的东西。”他朝旁边的黑人青年说了句什么,大概是托人家帮他看顾摊子,然后牵着她的手,往沙滩外走。

楚伊菊不敢说话,只好跟着看似怒气冲冲的他,到达一幢小楼。

“你就住在这儿?一个人?”

屋内凌乱狭窄,充满了他浓郁的气息,不过临窗的景致倒是不错,可以眺望大海。

他没有答话,只把她按到沙发上,便踢开冰箱的门,水果沙拉、烤面包、煎火腿迅速地做好后,堆至她的面前。

“这里没有速食面,你只能吃这些!”他命令“全部吃光!”

“好凶哦!”楚伊采幽怨地看他一眼,心中却喜滋滋地,听话地拿起叉子。

“浴室里有热水,床单昨天刚换过,你吃饱了就在这里休息一下,”他洗了把脸往外走“我明天回来之前,你得消失!”

消失?楚伊菊刚想塞进嘴里的面包凝在半空中。他居然叫她消失?

“我不走!”她要赖“我现在无家可归、你要收留我!”

“可以,”他睨她一眼“我搬走,你留下。”

“喂——”楚伊菊气愤地拍案而起“乔子寒,人家千辛万苦才找到这里耶,你、你什么态度?”

“我一个卖冰淇淋的小贩还能怎么样呢?”他语气无限悲凉地回答“你还是回去吧。”

“哈哈哈,”楚伊菊又回大笑“喂,你在演悲剧吗?可惜本人是作家,会把它改成喜剧!”

他也不由得笑了,无奈地转身,捧住她的面庞“菊我是说真的,现在我这个样子,没有信心再照顾你了”

“少找借口!放羊的小孩!”楚伊菊点点他的鼻子“从前,你有能力照顾我的时候就想逃跑,现在,还是想跑听说你有婚姻恐惧症?”

乔子寒的脸色霎时刷白,他避过她的眼睛“不要听别人胡说。”

“我才不管你有没有婚姻恐惧症哩!”她努努嘴“我又没有强迫你娶我,人家只是想跟你在一起罢了。”

“我早就说过了,我们不可能再在一起了,”他忽然烦躁起来“不要再跟我旧话重提!现在,吃光你的东西,明早之前离开这儿!”

“喂,你去哪里?”她不由得急着跺脚。

&nnbsp;“去看我的摊子!”他推开她,毫不留情地往外走,纱门“啪”的一声,开了又阖,在风中晃动。

“乔子寒,你休想赶我走!”楚伊菊冲着他的背影大嚷。

她愤恨地吃光他做的东西,重重地睡上他的床。她决定了,就是不走,看这家伙能拿她怎样!

乔子寒坐在沙滩上,本已平静的心忽然被一只飞来的蝶撞乱了。

说实话,难道他真的不想跟她在一起吗?

呵自欺欺人而已。

看到她时,他既惊喜又害怕,正是这种矛盾的感觉,让他退缩不前。

清晨的太阳还不算炎烈,但耀着他的眼睛却有些微刺的酸疼。想来昨晚在这儿吹着海风,一夜没闭眼,当然会酸疼。

他揉揉太阳穴,举目远眺,想舒展视线,不期看到一条紫色的裙,心瑟缩了一下。

那太像他母亲的颜色了,记得小时候,母亲就是常常穿着这种颜色的裙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抱怨他的父亲。

当他看清穿裙的人,先前仅仅瑟缩了一下的心狂跳起来。

“喂——”有人狠拍他的背背一记“你居然敢夜不归营?有没有找别的女人呀?哼哼!”“伊菊,不要闹。”不用看,他就知道是她,她总能找到他。

“干吗垂头丧气的?”楚伊菊孤单过夜,本想怒气冲冲地跑来骂他一顿,但一发现他的颓然,心却软了下来,乖乖地坐到他的身边。

“我好像看到了我妈妈。”她是他惟一贴心的人,面对她那张明媚的面孔,此刻,他忍不住吐露紧张。

“咦?真的?她在哪儿?”楚伊菊很大方地不再兴师问罪,开始伸长脖子,帮他寻母。

“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她毕竟,我有十五年没见过她了。”他的话语中有些微颤。

“十五年?”楚伊菊瞪大眼睛“她把你赶出家门了,所以你们不再见面?”

“是我离家出走的”乔子寒苦笑“受不了她和父亲整日打闹不休,我搬出来后,就再也没回去或者说,是我故意不让他们找到我,因为,不想再听到他们争吵。”

“可怜的小孩,”楚伊菊趁机占个便宜,摸摸他短短的发“那你现在还怕他们吗?”

“听说他们移民到了加拿大,说不定早就离婚了,”他指了指南方“看,就是那个女人,很像我的母亲”

“你妈妈挺漂亮的嘛!还带着一个小帅哥。”

她不说,他倒没留意,母亲身边的确有一个十岁大的小男孩。

“也许我认错人了。”母亲身边怎么会变出一个貌似她儿子的小男生呢?

“我帮你去打探打探,说不定”她忽然诧异“咦,他们走过来了!”

“叔叔——”果然,那个小男孩举着一张钞票奔跑过来,紫衣女人则是跟在他后面“我想要一个冰淇淋!”

乔子寒无处可藏,刚想低下头,紫衣女人已惊叫出声“小寒——”

一声亲昵的呼唤,不用多余解释,答案浮出水面。这,果然是他的母亲。

“小寒你这些年跑到哪里去了?我跟你爸爸到处找你。”乔太太顿时涕泪滂沱。

“妈咪”乔子寒抬眸看着母亲仍然美丽但已迟暮的脸,良久无语。

“妈妈好想你呀!”乔太太抱住儿子,又哭又吻,激动的场面让楚伊菊立在一旁不知所措。

“叔叔,我要一个冰淇淋!”小男孩不懂人情世故,仍然高高举着钞票。他的世界里,冰淇淋最重要。

“傻瓜!”乔太太打他一下“这不是叔叔,这是你哥哥!”

“呃?”乔子寒和楚伊菊同时愕然。

“小寒”乔太太倒不好意思了,脸色微红“你有了个弟弟妈妈一直没机会告诉你。喔,对了,他叫小宇。”

“妈咪你又结婚了?”乔子寒轻轻地问。

“我一直没有离婚呀,”乔太太不解。

“那小宇的爸爸也不介意?”没想到上一辈人也如此开放了?

“介意什么?小宇的爸爸不就是你的爸爸吗?”

“什么?”乔子寒感到一阵昏眩“你跟爸爸又但你们不是一直吵个不停吗?”

“我和你爸爸的确喜欢吵架,可是,这么多年了,却没有离婚,是为了什么?刚开始我也不明白,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和你爸爸一直是相爱的。”

相爱?这真相简直如同晴天霹雳!

他一直活在他们的阴影下,现在,他们居然跟他说他们相爱?这种爱也太诡异了吧?

“唉,小寒,你也长大了,有些事妈妈也可以跟你说了,”乔太大叹息“当初,是因为有了你这孩子,我才跟你爸爸结婚的婚后我一直以为他不爱我,就老是无理取闹地跟他吵。而你爸爸呢,也以为我不爱他,所以两相僵持,一直到你离家出走那天因为你失踪了,我们才停止了争吵,一起到处找你,而小宇也就是在找了你多年之后有的。”

“然后你们就发现彼此很相爱、从前的争吵全是白费力气?”乔子寒无奈地苦笑。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父母?他听他们的话,一直以为婚姻是个可怕的东西,是个能让相爱的人互相争吵的东西他谨记他们的教导,一直逃避婚姻,甚至逃避自己最爱的人。现在,他们却来告诉他,那些话,全都错了!

从八岁开始建立起的人生观瞬间倾塌,哗啦一声,他的世界尘土飞扬。

呵,他是傻瓜。

后来,母亲又说了什么,他都没听清楚,只记得被母亲带到她下榻的饭店,见到了父亲。

他们紧紧地拥抱他,告诉他这些年来思念他的痛苦。他们还说,即使远在加拿大,知道有个写爱情的作家也叫“乔子寒”但不敢相信那个人就是他

他们叨叨絮絮地说了很多很多,不停地感谢这个度假胜地让他们能够重逢。

至此,一家人大团圆,幸福的结局却没能让他兴奋。他的心,仍处在一片迷茫中。

星空下,海水倦倦地打着拍子,洒满明亮月光的沙滩上,楚伊菊在等他。

她满眼含笑,他摇头涩笑,于是两个人抱在一起大笑不止,笑他们刚刚听到的荒唐。

“你再也没有理由赶我走了吧?”楚伊菊洋洋得意地说。

“是没有理由了”乔子寒爱惜地抚着她藕般的,她的双颊,她亮晶晶的眼睛“不过,菊,我还是很茫然”

“为什么呀?”她不依地磨蹭他,像只猫咪。

“你总得给点时间,让我调适一下心情,毕竟,这个转变太突然了,我所有的观念都乱了”

“好,”她点头“反正等了这么久,我也不在乎再等一会儿。可是,不能超过圣诞节!”

“为什么?”他微愕地问。

“因为我爹地和妈咪催我去美国过圣诞节,要我带、带着‘希诚’。”

“你还没有告诉他们真相?”乔子寒呆住。已经这么久了

“人家怕挨骂嘛!”她撒娇“而且,人家也一直坚信,‘希诚’会回来的。”

心中泛起如这月色般的温柔,他,终于懂了。

“下次记得告诉他们,不是‘希诚’,是‘子寒’。”他环住她的腰细细叮嘱。

“那么,这个‘子寒’是我的情人呢,还是我的老公呢!我该怎么告诉他们呀?”她狡黠地眨眨眼。

他凝着她的眸,不回答。

“你不回答,我就随便说喽!”这算是威胁吧。

“你喜欢说什么都可以。”终于,他开口。

“那我就说是‘老公’!好不好?如果你答应,就让我亲一下!”她嘟着嘴,凑上前去。

许久许久以后,乔子寒不记得当时自己是否答应了,他只记得,自己封住了那调皮的红唇深吻下去-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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