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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致庸挺晚才回到在中堂里坐下,潘为严和高瑞闻讯,马上赶过来。致庸一动不动地坐着,问:“都来了?”“都来了,等东家半天了!”高瑞道,不明白老爷子为何面色沉重。潘为严道:“东家,人都到齐了,东家若是身体不适,请映霞少东家代劳也是可以的。”致庸没有回答,眼睛望着门外,突然道:“潘大掌柜,高大掌柜,这一个账期,我们大德通每股的红利是多少?”“啊东家,我还没来得及向您禀报呢。今天上午我和高大掌柜把账算完了,这一次,我们大德通每股的红利撑破了天!”

致庸神情平淡:“到底是多少?”潘为严一字一句道:“一万七千二百三十四两!东家,就连刚在铺子里顶一厘身股的小伙计,今年也能分到一千多两银子的红利!这可是大德通开天辟地从没有过的事!”

他自己已经激动起来,几乎要流出眼泪。从当年乔东家礼聘他出任大德通的大掌柜,经过了多少年的磨难,又遭遇过多少风雨艰难,大德通才有了今天这种汇通天下的局面,这种全国票号业领袖的地位。说完刚才的话,他以为致庸一定也会像他一样激动,但是没有,致庸仍然沉沉地坐着,神情竟然越来越沉重了:“潘大掌柜,高大掌柜,大德通今天一股红利竞有一万七千多两,你们总共赚了多少银子?这些年国家的情形一日不如一日,洋人大举入侵,山西大商家一个个倒闭,走在祁县大街上,你能看到商铺一家接着一家关张这四年你们怎么还能赚到这么多银子?这些银子,是你们做什么生意赚来的?”

潘为严看一眼高瑞,心中一沉,回头耐心解释道:“东家,自从庚子国变那年我们接了太后皇上一次驾,就出了大名,各地官府年年都找我们往京城里汇兑大批官银,朝廷要应付洋人,一时银子不凑手,也找我们借,最后干脆把英国人做大总管的海关税直接退给我们;还有那些皇亲国戚,竟会觉得太后是我们的靠山,也把自己的银钱生意交给我们做,我们的赢利自然就大了!所以”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注意到致庸并没有认真听他讲些什么,致庸盯住的似乎只是自己的内心。“潘大掌柜,高大掌柜,你们告诉我,经你们手从全国各省汇过来的银子,交到朝廷以后,都去了哪里?”潘为严和高瑞又相视了一眼,一时间不敢作答。“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年做的都是什么生意?你们做的是帮朝廷从各省解送银两,向倭寇交纳甲午战败赔偿银子的生意,做的是帮助朝廷向列强交纳庚子国变之年朝廷答应赔给八国洋兵四亿五千万两银子的生意!你们做的是帮外国人拿走中国人银子的生意!你们”致庸说得激动,忽然哭了起来:“我一生都在梦想汇通天下,没想到汇通天下了,竟然做的是这种事情!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不用外国人再打进来,中国的银子就空了,大清国就完了!国家完了,咱们的票号,咱们的生意,也要完!你们今天这么高兴,就没有想过,这么好的生意,还能撑几年?”

在中堂里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致庸一个人那苍老的哭声:“国家都要完了,你们今天给我乔致庸赚回这么多红利还有什么用?我能吃它们吗?”

又是一年过去了,致庸更加苍老了,这一天他走出乔家堡,扶杖站在田头,举着那根单筒望远镜朝远方望着。他的身体已极为虚弱,皓发如雪。小栓和映霞陪着他,致庸回头问:“小栓子,你父亲死多久了?”小栓轻声道:“回老爷,我父亲他死了三年了。”致庸长叹一声:“你父亲他跟了我一辈子,我们说是主仆,其实是朋友,是伙伴走,咱们去你父亲坟上看看去。”“爷爷,今儿外头天气凉,您还是改日等天暖和了再去吧。”映霞道。致庸摇摇头,有点生气道:“胡说!我都走到这儿来了,还能不到长栓的坟上去看看吗?前天下了大雨,我就说,得去他们的坟上看看,别让塌了窟窿,雨水灌进去。走!”映霞一把拉住他:“爷爷,我说甭去就甭去,外头兵荒马乱的”

致庸一惊:“什么?外头又打仗了?还是又闹饥荒了?”映霞急忙改口:“没有没有,这几年天下太平,风调雨顺,没什么事儿,咱们还是回去。”致庸正要转身走,忽然眯细了眼睛,盯上了远处出现的一队灾民,大叫道:“那是什么?小栓子,快帮我看看,那是什么?我这会儿,用胡大帅给我的望远镜也看不清楚了!”小栓刚要回答,映霞暗暗捅了他一把,摆摆手道:“爷爷,没什么,您看花眼了,那边什么也没有!”致庸反复转动望远镜,叫:“胡说!那是人,怎么看着像是灾民!不对,那正是灾民!映霞,你这个混小子,干吗糊弄我,说那儿什么也没有?看我揍你!”他抡起拐棍要打,映霞早已跳开。致庸神情里一时注满了悲伤,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映霞,你为什么还站着,灾民又来了,赶快回去搬大锅,垒大灶,给灾民熬粥哇!见到这么多灾民,你怎么还在这里站得住呀!我打你这个不懂事的坏小子!”

映霞看他这般伤感,忙笑着道:“爷爷,粥棚早就开了,在村西头呢,您以为您让我当了家,我什么都不懂啊!”致庸松了一口气:“真开了?”小栓忙道:“老爷,孙少爷真的在村西开了粥场,要不咱去那儿看看?”“走”致庸要走,又站住:“不,我不去,我不去了,我这一辈子,看到的灾民太多了咸丰五年我见过他们,光绪我见过他们次数太多了,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待我,让我死的时候,还见到他们!”说着他又哭了起来。

乔家大大的银库里堆满了银子,致庸被映霞搀扶着,在银架中间慢慢走着。小栓提着灯在前面为他照亮。致庸用手抚摩着身边大笔的银子,突然问:“映霞,我们家里现在有多少银子?”映霞想了想,半开玩笑道:“爷爷,您非要知道吗?”致庸哼了一声:“怎么,我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了吗?”映霞道:“爷爷,您当然是,我在家里,也就是个傀儡。”致庸有点不耐烦,又问了一遍:“多少,快告诉我。”映霞小声道:“两千万两。”致庸大惊失色,不相信地看着他:“两千万两?你把天下的银子都弄到咱们家来了?”

映霞看着他,叹口气:“爷爷”致庸接着又问:“国库国库一年收入多少银子?”映霞想了想道:“去掉给洋人的赔款银子,最好的年景,国库一年也就能收进去七百万两。”致庸又是一惊:“怎么,我们家的银子,顶得上两三个国库?”映霞点头。

致庸心中大惊,怒视着映霞。映霞有点害怕地看着他:“爷爷,您又怎么了?”致庸颤巍巍举起拐杖:“我打你这个坏小子,我们乔家,总共一百来号人,我们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你把这么多银子放到这里不流动,怎么为天下人生利?这么多银子放到你家里,你想吃它吗?”映霞连忙一闪,却见致庸已经颓然放下拐杖:“走走,扶我出去,这里让我头晕。”映霞赶紧扶他出去了。

夕阳慢慢落下,最后一片光焰似乎在筋疲力尽地收缩吞吐。乔家书房里,致庸忽然在旧抽屉里乱翻起来,叫道:“我的账,我的账在哪里?谁动我的账了?”映霞闻声跑进来:“爷爷,您的什么账?您就没管过账啊!”致庸不讲理道:“谁说我没管过账?我管过!去把二十年以前的那些旧账,都给我找出来,我要算账!”映霞生气道:“爷爷,二十年前的旧账,您这会儿还算什么呀?人家欠咱的,咱欠人家的,早就清账了!”

致庸瞪着眼:“不,我要再算算,万一我还欠了人家的账,或者人家欠了我的,不算清怎么办?我一辈子的旧账,要是算不清,我怎么死?”映霞看了他半晌,道:“好,我给您找去。”

没过多久,致庸面前就堆满了二十年前的旧账簿。他颤抖着手翻了半天,道:“映霞,你找几个记账先生来,这些旧账中的相与,一个一个,我都欠他们的银子!”映霞大惊:“爷爷”致庸继续道:“这些相与,都是当年和我做生意的人,这些账都算错了,我们家至少得五倍还人家的银子!”

映霞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爷爷,您是不是糊涂了,这些账都清过了,怎么还欠他们银子?五倍地还他们,那咱们一下得还给他们多少啊?”致庸丝毫不理会,蛮横道:“还多少都得还!这个家,今儿还是我说了算!”映霞倒吸一口凉气,说不出话来了。

映霞无奈,自个儿在心里嘀咕半天,只能到玉菡处求救了。乔家当年的那些旧账,都在奶奶陆玉菡心里呢。不料玉菡听完映霞的话,默默看了他半晌,耐心道:“映霞,好孩子,听你爷爷的,他要怎么办,你就怎么办!”映霞没料到她竟会这样说,忍不住冲口而出:“奶奶,您怎么和爷爷一样糊涂了”

玉菡叹口气道:“孩子,你爷爷这辈子,挣了上千万的银子,身上却从来不带一两银子。别人都以为他做生意是为了挣银子,可是你们乔家人应当知道,他从来就不是为了挣银子而做生意,一辈子都不是!”映霞有点不服气:“奶奶,那您告诉我,爷爷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玉菡道:“你这么聪明,十九岁就掌管了家事,像你爷爷当年一样,你能猜得出来!猜不出来就回去猜,哪天猜出来了,再回来告诉奶奶!”

映霞离开太谷,回祁县来,走到半途,突然大叫道:“奶奶,我知道爷爷这么做是为什么了!爷爷一定是觉得中国的银子流到外国去的太多了,他这些天是在找理由,想让这些银子重新散到民间去,他想为中国人留住这些银子,让它们在民间流动,为天下人生利!”他调转车头赶回去,向玉菡跪下道:“奶奶,我懂了,我这就回去,照爷爷的吩咐办!”

又是一天,乔家在中堂内,致庸原地不动地坐着,目光呆滞。小栓害怕地站在他身边。映霞匆匆赶来,有点担心道:“爷爷,您又怎么了?”致庸突然激动道:“你昨天说了一句话,你再把那话说一遍我听听!”映霞赔笑道:“爷爷,我昨天说了那么多话,您要我把哪句话再说一遍?”致庸拐杖捣着地道:“就是那一句什么,‘爷爷一生北上大漠南到海,东到极边西到蛮荒之地,可世道要变,他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能够留存下去的!’你说过这话没有?”映霞吃了一惊道:“爷爷,我那是胡说,您饶了我吧!”致庸坚持道:“不,你不是胡说,你说的是真心话,你以为你们这一代人心里想的是什么,我都不清楚?”映霞不由得笑了:“爷爷,我们想什么,您说说?”“你们这一代人,认为大清国要亡,我们这些人一生中做的事情,一件也留不住!”致庸叫道。映霞脸上的笑容落了:“爷爷,大清国照这样下去,如果不亡,再无天理!”“不行,”致庸的声音哆嗦起来“我一辈子我这一辈子不能白活,我想救国,救民,我一辈子就想做这一件事可我就是救不了国,救不了民,也一定要在世上留下点牢靠的东西,我非要留下一件牢靠的东西不行!映霞,把咱家的银子拿出来,我要盖房子!”“爷爷,您要盖房子?”映霞迟疑了一下问。“这个国家的事我管不了,也不让我管,我就用我的银子盖房子!映霞,你现在就去!把周围还剩下的一些空地全买下来,人家要多少银子,咱给他多少银子!买下了这些空地,你给我去请天下最好的匠人,好好地盖一座乔家大院!”

映霞激动起来:“爷爷,我们家新添的人口不少,都挤在一起住,是不方便。只是不知道爷爷打算花多少银子!”致庸哼了一声:“能花多少银子花多少银子!告诉那些匠人,不要着急,房子要慢慢盖,用最好的石料,最好的砖,砌墙的时候,要用江米汁掺和白灰、蜂蜜,再加上糖稀,用天下最黏的东西给我抹缝,所有的梁柱都给我用猪血泡,泡完了再给我涂上桐油,保证它们二百年内不受虫蚀!”

映霞伸伸舌头,开玩笑道:“爷爷,您要是年轻,能把人家这一行的饭碗也夺了!’,致庸又道:“还有石匠和木匠,你要给我请来全山西最好的,告诉他们,房子盖好后,我要看到天下最好的石雕、木雕和砖雕,要把那些一蔓千枝、和合二仙、三星高照、四季花卉、五福捧寿、六合通顺、七巧回纹、八骏九狮、葡萄百子等等我们这个年月的好东西都给我刻上,留下来”说着不知怎的他又哭了起来:“国家的事我做不了什么主,天下的黎民百姓我也救不了多少,这个院子的事我还做不得主吗!办去!”

半年过后,一座全新的乔家大院落成了。这一天,映霞又陪致庸去银库看,这时银库里的银子已经去了三分之二。致庸慢慢地走着,心中突然一动,猛地站住,脸色苍白,低声叫道:“我把想了一辈子的大事忘了!我怎么了?真是糊涂了吗?”映霞紧张问:“爷爷,怎么了?”“映霞,咱们家里还有多少银子?”映霞一愣:“还有六百二十万两!”

致庸心中一宽,流泪道:“好,好,你给我写两张银票,一张三百万两,一张三百二十万两,我要还债!”映霞大惊,哭腔道:“爷爷,您还要还债?”致庸点头,神情苍凉而悠远:“当然要还!爷爷一生都是生意人,生意人当然要讲诚信,欠债就要还!我快死了,不能欠着这两个人的债走啊!”映霞心疼道:“爷爷,把这些银子还了,咱们家就一两银子也没有了!”“那就是你的事情了!你爷爷接管家事的时候,不但没有银子,还欠了人家许多债呢!”

映霞听他说得悲凉伤感,一时间也不好多问,点点头去了,转眼拿回了两张银票。致庸接过来,一张一张看仔细了,塞进靴筒。他对映霞说:“明天给我套车,我要去两个地方见两个人,我一辈子欠她们的债,该还了!”

4

这天下午,就在致庸拿到了那两张大额银票的时候,一场大事正在山西大地上酝酿着。几年前,一些英国商人进入山西,以极低的价格占有了阳泉矿山的开采权,此事引起了山西上下爱国人士的极大愤慨,一直有人呼吁晋商联合起来,大家一起出银子再将阳泉矿山从外国人手中买回来,留给中国的后代子孙。这一年元楚从日本横滨使馆参赞的位置上任满回国,不满清廷的腐败,毅然离开官府,回到山西,为买回阳泉矿山一事亲自奔走起来。

元楚所以回到山西,还有另一个原因。到了十九世纪末,兴盛了一百多年的水家终于在外国资本的压迫下,败落下来。水长清娶的妾连同妾生的另一个元楚也死了,这时他除了留下一个又老又聋的老妈子侍候自己的生活,赶走了身边所有的人。现在,他自己也没有几天活头了,于是写信给他一直不认的元楚,让他回到家里来,他有话留给他。

元楚回到水家的当天,水长清就在自己住的一间斗室里见了他,指了指自己床前地道:“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我当年的话没错吧,读书做官,那是误人歧途。我要死了,水家也穷了,只剩下一点点银子,我埋在地下,指望你有一日迷途知返,不再读那个书,回来继续做个小本生意。等我死了,你就把它挖出来。你爹这一辈子也吃了,也玩了,票的戏比谁都多,没啥遗憾的,我死了!”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不再理跪在床前的元楚。

水长清到死都是一个奇人。他白天说了自己要死,当天晚上就死了。元楚为父亲出了大殡,回头来父亲床前挖那“一点点”银子。他没想到,这一挖,他竟然挖出了整整六百万两白银!

这也就是元楚所以敢于联络同志去做赎买矿山之事的一个原因。加上全山西商界的义捐,当他来到乔家的这一天下午,手头上已经有了八百万两银子。

致庸一动不动地坐在在中堂里见了元楚。元楚行礼完毕,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和来意说给致庸。致庸一听又激动了,大声咳嗽了半晌,才愤怒地问道:“怎么,外国人要我们的银子,现在还要我们的山河?”“对,舅舅,外国人要完我们的银子,又要我们的山河,要完我们的山河,就该要我们这些人做他们的奴隶了!我们中国人不能看着中国就这么亡了!”谁都没有想到,平日站都站不稳的致庸竟然猛地站直起来,大怒道:“不行,乔致庸还活着呢!他们夺不走我们的山河,除非乔致庸死了!”“舅舅,您是说您答应捐银子了?”元楚喜出望外道“您打算捐多少银子?”这会子致庸又糊涂了,回头问映霞:“你昨天说咱们家还有多少银子?”映霞道:“爷爷,还有六百二十万两银子,您不是打算拿它们去还债的吗?”“现在还还什么债?元楚,你都拿去!一定要帮中国人把我们的山河买回来!”说着,他想起来了,将两张银票从靴筒里取出来,郑重地交给元楚,一时心中又悲凉起来:“元楚,舅舅告诉你,这两笔银子,我原本是打算还给我的两个债主的,可现在我不打算还了,你拿去吧!这是我能为这个国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几日后“山西商人联手护国,众志成城赎买英人所据晋矿”的消息,通过各地报纸,飞快地传遍山西,传遍全国。致庸看到这个好消息,在一阵窒息般的大咳后,吩咐小栓套车,他要去太谷和榆次。

致庸没有必要再去榆次何家了。他一走进太谷陆家的老宅,一眼就看到了他这次出门要见的两个女人——玉菡和雪瑛,正坐在一起喝茶。

“你们两人现在住在一起?”致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雪瑛见状笑道:“表哥,你这话就怪了,我们俩怎么就不能住在一起?”致庸仍旧没回过神:“我是想说,你们俩什么时候竟成了朋友!”

玉菡一边请他落座,一边回来坐下,朝雪瑛挤挤眼睛,然后笑着问:“老爷,你瞧你这话问的,我们俩也老了,两个老人,还有什么事情,能妨碍我们做朋友?”致庸一双老眼望着她们,心中大为感动,竟然流下泪来。雪瑛解释道:“春官长年在外面做生意,我在榆次那边,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子,表嫂在这边也成了个没人疼没人管的孤老婆子,再说她又有病,我来了,我们两个没有人疼的老女人,就能相依为命了。”

致庸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们俩现在过得比我好。”玉菡望着他笑,眼里溢出泪花:“老爷,你可是越来越老、越来越丑了。”致庸满不在乎道:“你们说的不错。雪瑛、玉菡,我的日子不多了,所以有些事不早点办,就有可能办不了了。”

玉菡和雪瑛对视了一眼,开玩笑道:“原来老爷是找我们办事,不是来看望我们。老爷要办什么事,就讲吧。”致庸点点头道:“有几年了,我一直都在替自己算账。算来算去,乔致庸这一生,上不负国家,中不负朋友,下不负乔家,对不住的只有两个女人。”玉菡看一眼雪瑛,含泪笑道:“这话听起来好像是没有错。”致庸道:“我还欠着你们的银子呢。我欠雪瑛表妹三百万两,前前后后共欠陆家三百二十万两。”

玉菡和雪瑛笑起来。玉菡现在越来越不饶人,笑道:“哇,老爷今天是来还我们银子的。老爷,你的银子呢?”致庸叹一口气道:“本来我已经让映霞把银票准备好了,一张三百万两,一张三百二十万两,可是前几日元楚来了,这笔银子让他拿去,替中国人赎买阳泉的矿山了!”

雪瑛当下就笑起来,对玉菡道:“表嫂,你瞧瞧,他巴巴地说要还我们的银子,原来是假的!”玉菡道:“可不是!”她故意道:“老爷,你不还我们的银子可不成,你得还我们的银子。”说着,她捂着嘴笑起来。

致庸颤巍巍站起,对她们恭敬道:“乔致庸老了,也许这一辈子,都还不了你们的银子了。当年在包头,别人欠我八万两银子,我让他还我一个箩筐,磕个头就算了,今天我也一人还你们一件东西,给你们磕个头吧。”

玉菡忍不住惊奇道:“老爷,到了这会儿,你还有什么东西能送给我们?”致庸哆哆嗦嗦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两个鸳鸯玉环。“鸳鸯玉环!”玉菡和雪瑛同时大叫起来。致庸点头,感慨道:“这两个玉环,一个原本是陆家的,一个原本是何家的,后来都到了乔家。我现在也不知道哪个是陆家的,哪个是何家的,我就拿它们,给你们清账!”说着他将玉环递过去,玉菡和雪瑛一人一个。玉菡和雪瑛忍不住热泪盈眶。致庸也红了眼圈,道:“好了,两位债主坐好,我要给你们磕头了。”

那雪瑛就拉着玉菡的手玩笑般地坐好,笑嘻嘻地道:“表嫂,咱们坐好了,就让他给我们磕头,他这一个头,加起来总共值六百多万两银子呢。让他磕。”玉菡心中不忍,道:“妹妹,你还是这么顽皮,他这么老了,就别让他磕了。”雪瑛拉住她的手,娇声道:“不嘛,他负了我这一辈子,也负了你大半辈子,我还一个头都没受过他的呢!表哥,磕呀,快磕!我们等着呢!”玉菡还要去阻止,手却被雪瑛拉着,动弹不得,嘴里叫着:“致庸,你就别”

他这一个头,刚准备要磕下去,雪瑛赶紧扶住他,想了想道:“表哥,你看!”她含泪带笑将手掌平摊又握住,致庸擦擦眼睛奇道:“真的老了?什么也没有哇!”雪瑛拭了一下眼泪,含笑平和道:“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爱即是空,恨也是空,你负我是空,我害你亦是空,爱恨情仇都是空,至于所谓相欠那更是空。”致庸一愣,想想道:“空,那岂不是什么都没有吗?”雪瑛又一笑,直视致庸,眼神如孩童般纯净,又摊开手掌继而握起道:“表哥,大家一路走来,空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也并不是空啊!”致庸想了想,突然大悟,然后依旧恭恭敬敬跪下,雪瑛笑一笑,这次却并没有推却,静静受了他一拜。

那致庸就又颤巍巍地起身,在二人面前跪了下去,说道:“两位,今生今世,乔致庸不能还你们的恩情,来世但愿能做一只小猫,依偎在你们两人怀里。”说着,他磕下头去,再也没有起来。

玉菡看他一动不动,猛地推开雪瑛,大叫道:“二爷,你怎么啦?”雪瑛也扑过来,叫道:“致庸,致庸,你怎么了?”

致庸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仿佛他这一生的愿望,就是向这两个他曾经爱过和爱过他的女子长久地深情地跪拜下去。耳边两位曾经与他生死相许的女子的呼唤之声,越来越变得异常年轻娇美,却又越来越远。他还没有死,但他已经不能再对她们睁开眼说些什么了他的生命正越来越快地远离这个世界,他似乎又听到了多年前那个永远的追问——“致庸,致庸,究竟是蝴蝶变成了庄周,还是庄周变成了蝴蝶?你说,你说啊”到了后来,连这追问也听不见了,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就是死

2005年11月8日改定于北京升虚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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